2009/09/19

番外 翡翠篇 (下)



「她在夢遊吧?是不是直接塞回人流就好了?」

「只是個夢境投射,不用管。」

似乎有人在說話,但我渾渾惡惡地,我只知道,我一直在走著,一直跌跌撞撞地走著。

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要去那裡。
我彷彿一生來便是如此地恍惚,感覺麻木而疲倦。

腳似乎踩到小石子,我往前跌了下去,地上的觸感滿是粗糙的沙石。
這一痛讓我清醒了許多,我撐著地面坐了下來,手上有一對翡翠鐲子正鈴叮做響,微微發著碧玉光芒。

我眨眨眼,是的,我是翡翠。
在記起名字的同時,我突然便從麻木中醒了過來。環顧四周,我正坐在一荒涼的大地之上,我抬手至眼前,小小的手……看看身體……平胸,小小的腳……我竟然回到約十歲的模樣。

而且是有著透明身體的小孩模樣。

「欸,她清醒了耶!」

我忙轉頭,兩位長的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正站在她身後,露出極甜美的笑容,只不過,為什麼她們的頭上有一對長長的耳朵,若注意看的話,她們身後還有一小撮毛毛的尾巴…

她們看起來……就像兔女郎……小時候的樣子……

我後退一步,滿眼戒備。

其中一位轉頭,撒嬌道:「阿大領行員,媽媽不讓養寵物,可不可以讓我在這裡養她?」

我盯著她身後,卻什麼都看不見。

另一位小女孩噗叱一笑:「椿,誰叫你不是想養獅子就是要養老虎,媽媽當然尖叫著要妳放掉。你看,連阿二領行員都不想理你了。」

那小女孩誇張地嘆口氣,兩眼發亮地盯著我看:「真可惜……萱,你看她的眼神多好呀,像是隨時會反撲一樣,人家就是想要一個會反撲的寵物哪!」

我被她的眼神看的寒毛都立起了,明明還是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女孩,那種專注的目光像是在盯著獵物般的貓科動物……她不應該是隻兔子嗎?
兔子……印象中的兔子不是應該都要拿個懷表,一面喊著好忙好忙地跑掉?

我突然感到很困,腦袋又模糊沉重起來,身體也變的凝重。

「不能養,那可以吃掉嗎?」
最後,我聽見那小女孩希冀地問。

欸,兔子不是吃素的嗎?陷入睡夢前我這樣納悶著。



昏昏沉沉中,我聽到有人在說話。

「死神先生,這是我們的管區,你過界了。」

「欸,這傢伙的方向感很差,也不知道怎麼迷路竟然讓她迷到這裡,就讓我帶回去好好教導她一頓…」

「死神先生,你們冥界辦事處雖然在我們的世界上有窗口,但未經領行員的同意也不能進來的。」

「小妹妹,別這樣嘛……諾,這是世界屋脊才有的月之花的花露,我的珍藏喲,如果妳讓我帶走她這就是妳的了!」

「啊!我要我要!」

「不行啦,萱,這叫收買,媽媽說這是最可恥的。」

「可是……椿,人家一直想要月之花的花露……」

「不行……阿大領行員說讓晚點讓阿秋將人帶走…你讓死神先生將偷渡客帶走,等下阿大領行員會生氣的。」

「哼,誰理阿秋那傢伙,吃又吃不了,推又推不倒…」

我微睜開眼睛,身體仍是麻木無法移動,但手腕上淡淡的熱氣讓我的頭腦清楚了起來。但為什麼……什麼都變大了?

一雙圓圓的大眼中正倒映著一隻小熊娃娃的身影。

我大驚,垂下視線,卻發現我的手、腳、及身體都變成布娃娃的一部份。難道……我不但被縮小……還被變成布娃娃?
而且身體還難以控制地僵直。

兔女孩看到我醒來,眼睛瞇起一危險弧線,唇角彎成歡快弧度,她低頭在我臉上印下一吻。
我全身僵硬如石,良久,才努力地轉動著身子,試著要掙脫她的禁錮。

「不行噢,當娃娃就要有娃娃的樣子,」她單手抓住我的上肢,另一手將我的臉頰搓圓捏扁:「再亂動的話,我就把你變成芭比娃娃,還是沒穿衣服的那種喲!」

我聞言一僵,她輕笑著將我緊緊地抱在身前,頗有興趣地聽著她的姐妹和一位少年的爭執。
那少年穿著黑色長袍,雙手卻捧著一個精美的沙漏,清秀的臉龐看起來很是眼熟。

那少年親切地彎腰對著那兔女孩微笑,我卻覺得他笑得很欠扁。

「讓我帶走和讓阿秋帶走有什麼區別?我記得以前邊緣世界的進出沒這麼嚴格的,就通融一次嘛。」

那兔女孩老氣橫秋地雙手插腰,指著他說:「你也知道自從那件事後,邊緣世界的進出就被嚴格管制起來,只有通過正當程序的生靈才能進來,你們冥界還是最先接到通知的……這次大哥哥你偷渡人類進來的事我們的領行員已經報上去了,你就等著回去寫報告吧。」

「別這樣嘛,」那少年笑的人畜無害:「我會帶她進來是有原因的… 不過,可不可以先將人送走後我再回來跟妳們解釋?」

「當然--不行,」我頭上傳來了小兔女孩的語聲:「現在說,說的好再考慮給你見我們領行員的機會。」

「那……妳們的領行員呢?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那雙手用力抱緊了我,我被擠壓得無法呼吸,頭上語音帶些微怒意:「聽說又有偷渡者試著要闖進小姐姐的森林,我們的領行員去抓那些傢伙了…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偷渡者邊緣世界才要加強封鎖……嗯哼,我就說你們這些傢伙,抓到了就吃掉得了,也不用費力遣送。」

那少年聳聳肩,指了指我:「我們真的不是為了龍神碎片而來的啦……我們是為了她的妹妹來的。」

「妹妹?」兔小妹看了抱著我的女孩一眼,「好吧,你說吧,我們聽聽看。」

那少年很誇張地將我尋找妹妹的事情編成一個比八點檔還八點檔的千里尋妹記,故事很明顯的以孤雛淚外加賣火柴的小女孩為腳本,劇情錯綜複雜直逼金色摩天輪……話說,什麼時候我們倆被老爸老媽給拋棄賣掉?又如果不是我像惡龍般地守護著我妹,我妹還差點被妖怪吃掉?

我忍不住翻白眼,這種故事誰會信哪?

「但是,那隻妖魔卻趁著她去為妹妹買冰的時候,將她的妹妹給抓走了,她卻因為將妹妹弄丟了,哭了三天,還幾乎哭到失明……」那少年誇張地嘆口氣。

讓我扁眼的是,那對兔子姐妹竟然互抱著大哭起來,還一面喊著「這麼好的姐姐」……
我被擠在她們兩人中間,差點因無法呼吸而亡。

結果她們哭得太快樂,我便從她們中間落到地上,被那少年撿了起來。

「還是這樣可愛些,」他笑得像隻狐狸:「妳可欠我一筆人情哪。」

我在他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個穿著裙子的小熊娃娃……
還是我最討厭的那種!

我微微轉動頭向他的手咬了下去,可惜嘴裡無齒……呃,是沒有牙齒可以表達我的忿怒。
那少年笑了笑,捏著我的耳朵提了起來。

「好啦,」那少年粗魯地提著我,向著兩位小兔女孩走去:「妳們願意幫她找到她的妹妹嗎?」

「嗚!」兩人又哭了一陣,四隻長長的耳朵有些搞笑地左右擺動著。過了很久她們才慢慢收起眼淚,一個勁地答應要幫忙找人。

「我來當指標。」

名為萱的兔小妹將我接了過去,一手抓著我的腰,另一手拿出一個金色懷表。
她單指勾著金鍊子,表墜晃動如鐘擺。

那位較老成的兔小妹椿對著我說:「熊熊姐姐,麻煩妳用力想著妳妹妹的樣子。」

我忙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想著愛玉的模樣。
腦海中卻都是那日早晨她抱著棉被,可憐兮兮地站在我門口的模樣。

不對,那不是我妹!
但我怎麼用力去想去回憶,她那傷心的面容,哀傷的眸子直在腦海中播放。

我急了起來,如果我現在不是個娃娃的話大概已是滿頭汗水。

「找到了!」
萱卻很快地叫了起來。

我睜開眼睛時她正抓著我的手亂甩著。我被旋轉的景物弄的頭暈,只可惜無法移動也無法出聲抗議。

「椿……泰迪熊姐姐的妹妹……在邊境森林裡面!」

「騙人!」名為椿的女孩叫了起來。

那少年也頗為困擾地搔搔頭:「不是說沒有人進得去嗎?而且外面還有醫生的禁制,她是怎麼不觸動禁制進去的?」

「耶!」萱卻歡快地如要參加校際旅行般:「走吧,我們去邊境森林,去找泰迪熊姐姐的妹妹!」

另一兔女孩欲言又止,卻抵不住萱的星星眼攻勢,點了點頭。

「走!前進邊境森林!」
那少年也一副責無旁貸狀。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死神哥哥,你手上那個沙漏可以用的嗎?翻過來給我看看好嗎?」

「萱妹妹,時候未到。」
那少年拖長了尾音,搖頭晃腦地宛如一江湖騙子。

「那死神哥哥,為什麼你們死神都穿破破爛爛的黑衣?」

「沒禮貌,什麼破爛衣服!這可是由大師設計的工作服,具有隱蔽性及獨特性,必要時還有足夠的舞台效果及驚慫度,在引導亡魂的工作上可達到事半工倍的效果。而且… 你們難道不覺得大哥哥穿起來特別的酷嗎?」

「我是覺得老土到暴了,椿,你覺得呢?」

「萱,就告訴妳不要太誠實了,雖然說是事實啦……妳看,妳傷到死神先生了。」

坐在那少年肩上,我拉扯著他的黑髮保持平衡,兩位兔小妹則是圍著他身邊問東問西打打鬧鬧的,整個路程倒是熱鬧非常。

時間越長,我的意識越來越清楚,而我的身體也漸漸靈活起來。雖然還是娃娃的身體,我已經可以像某電池廣告中的兔子般奔跑跳躍。

這可能和我手上那對縮小的玉鐲有關,自從我醒來後它們便不斷發著熱流讓我的胸口發著微溫,這股熱氣也退卻了四肢的麻木感,讓我的手腳漸漸靈活起來。

我挑目四顧。
無雲的藍天,一望無際的荒原,遠方偶有若干大石孤立黃土之上,我們在後方留下三行淺淺腳印。

這樣無風的荒原上,日光卻是溫和不炙人。我看著單調的風景,卻總有種不現實的暈眩,彷彿身在一場醒不來的夢中般,有種輕微的踏空感。

我們就這樣郊遊般地行走在荒蕪的原野上,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少年卻突然喚我。

「翡翠,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妳,」他頓了頓,「為什麼,妳不好好和妳妹談談?」

她不是我妹!
我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用力扯著他的頭髮,用他的慘叫來回應這個問題。

「我是覺得,她給我的感覺就像妳妹妹一樣,」他試著從我手中搶下寶貴的頭髮:「說不定那妖魔只是暫時控制住妳妹,但大部份的時候都還是真正的她在……哎呀!妳這個不君子的暴龍女!」

我怒得扯下一小把黑髮,阻止了他接下來的不負責言論。
那不是我妹,我不想讓他的話語動搖我找回妹妹的決心。

我的妹妹……是我弄丟的,我有責任將她找回。每思及她可能一個人獨自害怕哭泣,我就無法抑制的忿恨自己。
都是我的錯……愛玉,我就要來找妳了,請等著我,我就來救妳出去了。

「到了!」萱歡快地蹦跳著。

荒原的邊緣出現一大片濃霧,那霧氣濃密如垂天之雲,白霧邊緣還有著奇異的波動。
那就是他們所說的邊境森林嗎?可是,我卻看不到森林……

「停!」椿張手停下眾人腳步:「前面是醫生的禁制。」

「很難破嗎?」少年也難得露出些許沉著。

「這個禁制很薄,是用來偵測的而不是阻擋……可是弄破了整個荒原上的領行員都會知道我們的入侵……」

少年想了想,微笑地一拍手:「那我們一股氣沖進去不就得了?只要不被抓到,進去了他們就沒輒了。」

「可是……我們怎麼進去?邊界森林可是連醫生都進不去的……」

「萱,妳忘了她的妹妹可是在森林裡的嗎?」萱得意地搖搖食指:「她們之間的思念可是很強烈的,所以我們用她這把鑰匙就進的去了。」

「可是……那她的妹妹是怎麼進去的呢?」椿苦惱地抱著手臂思考著。

「可能她和森林的主人有某種連繫吧?」少年聳聳肩:「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能進去就好。」

「管它什麼原因,我們快走!」萱已經開始興致高昂地彎身拉筋,臉上只差沒打上『我等不及了』五個大字。
老實說,她那副唯恐天下不亂的勁頭真讓人無法放心。

「來,鑰匙給我。」萱笑咪咪地對少年伸手,而那少年則一把將我從肩上抓了下來,放到椿的手上。
椿抱著我轉了一圈,歡快的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我頓時石化。

「死神先生,禁制交給你了。」

椿一揚手,手中出現一隻銀筆。
她揮動銀筆如舞蹈,一邊在虛空中畫著一面輕快地跳躍著,沒一會兒便被她『畫出』一隻講桌大小般的巨龜低伏於地。

我用力眨眨眼,有些無法適應突來的變化。被畫出來的……烏龜?

抱著我的萱發出輕笑,和椿一同輕巧地躍上龜背。

「這隻龜跑的夠快嗎?我們可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去的?」少年滿臉狐疑:「兔子騎烏龜,怪哉,怪哉!」

萱露出甜笑搖著手指:「不要懷疑龜龜的速度,畢竟龜兔賽跑一直都是龜族贏的呀!」

少年扁扁嘴:「算了,隨妳們高興。」
於是他和兩姐妹又低聲討論一下闖關順序後,椿便要求我閉眼專心想著我的妹妹。

所以,接下來我只是專心地在腦海中努力地回憶著愛玉的模樣。隱約中我感到一陣規律的律動,如在馬上奔馳般。在這種規律的搖晃中我昏昏欲睡,雖然努力克制著睡意,但最後還是無法抑止地做起夢來。



天幕低垂,濃重的壓力撲面而來,強風刮動海水,一股鹹味撲面而來。

礁岩上伏著一隻奇異怪獸,那獸有著獅子般的身子,蛇般長尾及紅豔如火的毛髮,但最令人不安的是牠有張豔麗的人臉--牠的嘴唇紅豔如血,眉眼間挑帶著嬌媚。

牠懶揚揚地趴在石上,用一種令我毛骨悚然的目光緊盯著我,我的身體在牠的視線下沉重地無法移動半分。

快跑!我就要被吃掉了!腦中不斷發出警訊,我卻仍是連小指頭都無法移動。

『是你呼喚我的嗎?』腦海中出現不詳語音:『姐姐?』

我無法克制地發抖,卻試著在腦海中反擊:『我只有一個妹妹,別亂叫!』

『我就是喜歡妳這股勁頭,我的姐姐本來也和妳一樣……』牠抬頭向空,露出寂寞的神情:『可是,她不在了,妳很像她,姐姐。』

牠移開視線後我卻仍無法移動身體,牠身上反倒發出更加沉重的壓迫感,我身體晃了晃。

正當我以為就要撐不下去時,一個小小身影衝到我的面前,擋住了那沉重的壓力,我一鬆便坐倒地上,頭腦也漸感昏沉。

「別……別碰翡翠。」
這股顫抖細嫩如哀鳴的聲音,是愛玉!

『翡翠?』那妖魔輕笑如冰擊。

不明視線中,一個小女孩正張著手擋在我的面前,她的背影是那樣的單薄,小小的人兒不斷地發抖著。

我大驚,用盡力氣站了起來,伸手將她拉到身後。但那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了。才剛擋到她的身前,我的腳再也撐不住身體,一股麻木感從腳底傳到頭頂,我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快跑,愛玉。」
我倒前仍不忘將愛玉向後推去。

恍惚中傳來愛玉驚恐的叫聲和那怪獸的低笑。

我無法抑止地掉入深沉的黑暗中,但在失去意識前手腕上傳來一股清涼,隱約中那怪獸的話語如隔了水牆般傳來:『我喜歡這個姐姐,這對冷翡翠就當見面禮了。』

『妳妹妹我就帶走了,姐姐。』



是了,那就是那晚的真相。
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固執地跑去海邊,愛玉也不會被那妖魔給抓走。

我因妹妹的保護而活了下來,原來,我竟是如此差勁的姐姐。

「快醒醒,我們快到了。」
有人拍著我的頭。

我睜開眼,從椿的懷中探頭出去,她胸前掛著那只金色懷表正發著一道金光直射入濃霧當中。
我們朝著光線所指之處奔去,我隱約可以從霧中辨識出隱約樹影及朝著我們竄長的樹藤,森林中有種巨大的壓力不友善地撲面而來。

一個震動,疾如奔馬的巨龜突然一個急煞車停了下來,椿萱兩姐妹順著離心力一個完美的縱躍竄到草叢裡低伏著。椿眸光閃閃地盯著前方,萱則是低聲地要我安靜等著,她說,我妹妹正和一強大妖魔同行,她們先觀察一下敵情再想辦法搶人。

那死神少年也低伏在我們身旁,他身後架著一巨大鐮刀將向我們纏繞而來的樹藤擋在身後。

他對我們露出一痞子般的微笑後便肅然地望著前方。我爬到他的頭上拉著他的頭髮並專心地盯著前方的一小塊空地。
遠遠的,霧中現出矇矓身影,森林中那股肅殺之氣越發濃烈。

終於,在將近五年的追尋之後,我又即將見到愛玉,我的妹妹了!



小女孩騎在妖魔身上緩緩而來。

濃厚的霧氣攪動如雲卻避開那一人一妖,向他們纏擾的樹藤也在妖魔的爪下化成灰粉。

妖魔身上的十歲大小的小女孩有著熟悉面容,我眨眨眼,卻沒有淚水來表達此時的激動,我跳了出去卻被那少年一把抓住,在他手中努力掙扎著。

「阿華同學--阿華同學--」
十歲的愛玉對著森林呼喚著。

我屏息著,貪婪地看著愛玉溫柔的面容,聽著她那怯怯的呼喚聲,渴望以久的重見卻如夢般地不真實。

「阿華同學--」她左顧右盼,語音纖弱如鳥鳴。

就這樣,那馱著愛玉的妖魔從我們面前走過,牠那張嬌艷的臉上仍是如往常般帶著懶洋洋的笑容,即將走過時突然眸光一凝,牠那蟒蛇般的粗大尾巴便往我們躲藏之處打了下來。

一眨眼,死神少年已抓著我躍到一旁,兩位兔小妹也驚魂不定地蹲在空地的一角。那妖魔嘴角微勾,目光在少年及兩位兔小妹身上巡迴著,椿將萱擋在身後故做無畏,但顫抖著的裙擺卻泄漏了她的緊張。

愛玉也停了下來,張著明亮大眼看著椿萱兩姐妹。
「妳們是?」

椿露出甜得能融化敵意的笑容,提著裙腳微一屈膝行禮:「愛玉小姐,我們等妳好久了,妳的姐姐拜託我們來找妳。」

「姐姐!她在哪裡?」愛玉激動地跳到地面往椿萱處跑去,卻被妖魔擋了下來。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牠放出迫人壓力,兩姐妹頓時臉色一白,冷汗沿著額邊滑下。

椿將萱緊緊護在身後,笑容卻更加甜蜜:「您怎麼進來的,我們就怎樣進來的。」

『說謊。』牠神色一凝,兩姐妹滿額頭的冷汗。牠轉著媚麗眸子向死神少年:『還是小帥哥你說吧,我聽聽。』

強大壓力迫得我呼不出氣,那少年卻看不出絲毫勉強地痞痞一笑:「別一副想吃人的樣子嘛,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大家都是出來混的就套個交情……」

他就這樣開始滿口跑駱駝,從他有個表妹和那妖魔長的相像開始扯,一個勁地稱贊那妖魔的美貌,然後一路扯到死神和妖魔的本源後便開始稱兄道弟,論起親屬稱謂了。

真是個聒噪的傢伙!

我所有遇過的人裡,這少年的聒噪程度肯定第一。

坐在他肩上,我無聊地抬手打了個哈欠……這時我才發現原本令人無法喘氣的沉重壓力已退,那妖魔竟趴了下來,興緻勃勃地聽著那少年的胡扯。

從牠身後望去,那對兔姐妹已拉著愛玉到一旁談話,三個小女孩低聲絮語還不斷向我們這裡望來。

愛玉!我忙跳到地面往愛玉處跑。

砰!
經過妖魔身旁時我只覺身子一重,一隻粗大的蛇尾將我壓倒在地,我用力地扒著地面卻無法動彈絲毫。

「妳知道那條最近冥界的八卦……啊,抱歉,她只是個身體反應快過大腦的笨蛋娃娃,總喜歡亂跑亂咬人……欸欸,美麗的小姐請輕點,如壓壞了我可不會縫……」

『沒關係,壓壞了讓我家愛玉幫你縫。』妖魔瞇著眼用指甲將我挑起,嘴角勾起一玩味弧度:『我知道你們怎麼進來了,姐姐,怎會變得這樣狼狽?』

『我不是你姐姐!愛玉也不是你家愛玉!』我怒目。

『姐姐,妳是來找我和愛玉的嗎?真貼心!』

『把愛玉還給我!你答應過了!』

『嗯?啊是了,那時我好像說過,若妳找到愛玉的話,人就還妳,是不?』牠語音漸轉不祥:『可是姐姐,妳晚了不止一步呢。』

什麼意思?

我卻感到一股涼意,那妖魔面容沉了下來,冷冷地盯著那少年半晌。

『哼!』牠高抬頭顱,睥睨道:『你們這些愛裝模做樣的黑衣混蛋也對龍神碎片有興趣嗎?』

少年搔頭,無奈道:「我只是個實習生,還不是正式死神,死神司的一切和我無關。這次我真的只是要幫她找妹妹罷了。」

『就這樣?姐姐和你是什麼關係,你為她做這麼多?』妖魔不相信地冷笑。

「老師說要日行一善,」少年聳肩:「幫助有難的同學是美德,不是嗎?」

牠冷笑,一把將我用力捏住,我聽到縫線繃開的聲音。

「欸,女士請輕點,別太粗暴!」少年忙高叫出聲,似乎正要說些什麼時愛玉卻和椿萱兩姐妹跑了過來,三個個頭差不多的小女孩臉上都有著燦爛的笑容。

「離火你看,我新交的朋友,這是椿和萱。」

面對愛玉的笑臉,那名為離火的妖魔冷靜了下來,手勁也放鬆許多。牠眸光柔軟地落在她身上,愛玉則是靠到牠身旁,依賴地摟著牠的脖子向牠介紹著兩姐妹。

正對妖魔,椿很明顯地恐懼發抖著,宛如兔子迎上獵豹般恐懼的就要昏去。萱將椿護在身後,卻眼睛發亮地打量著離火,要不是被椿緊緊拉住,她大概就已撲上大摸大抱一番。

「她們知道我的姐姐去哪了,離火,我們去找我姐姐好嗎?我很擔心她。」

離火寵溺地用爪輕觸她那憂鬱的面容,愛玉因此注意到不斷掙扎的我,輕呼:「會動的娃娃,好可愛!離火,這是要給我的嗎?」

她不等離火回應就將我接了過去,欣然捧著我左右看著,她清澈的黑瞳中倒映著蒙灰的小熊娃娃,討喜的微笑熊臉上卻揉合了極複雜的神情。

我張口想喚她,但娃娃是不會說話的。我只能對她張開手臂,她低呼聲好可愛便將我擁入懷裡。

我閉眼感受著她的體溫,玻璃珠的眼睛卻無法分泌淚液,布織的身體也毫無溫度,這樣的我……無法擁抱她,更遑論去保護她。

我們久別的重逢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我突然感到無比的疲倦,如一沙漠中的旅人終於失去力氣倒在沙中,我一口氣鬆下便被黑暗拖入,身體輕飄飄地往無底洞掉去。

『翡翠,不能睡,再撐一下!』

『翡翠,翡翠,妳是那個最固執最堅強的翡翠,還沒將妳妹妹救出去前妳要去哪?』

我感到有人在用力拍著我的臉頰,睜開眼,那死神少年眸色慌亂地看著我,粗魯地拍著我的頭。身體沉重如鉛,我勉力動了一下,他原本緊張的表情鬆了下來,又回到熟悉的痞樣。

老實說,他剛剛那種難得的擔心凝眉狀,咳,還滿帥的。

對了,愛玉呢?

那少年似乎知悉我的想法,傳聲安撫我:『妳妹妹沒事,妳別擔心,再撐一下我就帶妳回去。』

我勉力撐起半身,森林裡的霧似乎更濃了。那少年正捧著我和妖魔對立著,四周氣流紊亂,少年破爛的黑袍及滿身的狼狽,他們似乎已打過一場。

椿萱兩姐妹不知去向,愛玉則是騎在妖魔身上不斷地呼喚著『阿華同學』。

「讓我們走,」少年收起了笑臉,肅然地對著那妖魔:「我以死神鐮刀起誓決不會將你們托出。」

『我不想增加風險,你們就再留一會吧。』

我這時卻發現身上的線頭脫了許多,大團的棉花露出體外,和死神少年的狼狽比起來沒好到哪裡。我試著抬手,但身體卻一點力氣也無,我彷彿一灘爛泥般無法挪動半分。

『翡翠,撐著!』他單手抓著我,空下的手從背後抽出一把墨黑長柄鐮刀,少年的聲音多了份狠勁:「現在就讓我們走,要不……」

話還未完,愛玉卻從離火身上一躍而下,語音中帶著濃濃歡喜:「阿華同學,妳終於出現了。」

妖魔將就要奔出的愛玉擋了下來,如臨大敵地盯著森林的另一端。

我凝目望去,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一團發著微光的透明人影,向著愛玉飄了過來。

「阿華同學,我們想請妳幫個忙。」愛玉雙手交握胸前,語聲懇切地喚著她。

那白影飄到愛玉面前停了下來,蒼白幽靈般的臉上有著空洞的目光,毫無情緒地盯著她看。

『出去。』

她的聲音失溫般的冰冷,令人從心底打起寒顫。

「阿華同學,我們需要借用妳所守護的龍神碎片,求妳……」

『好吵,出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太快,亦或是我的記憶混淆也未可知。

我只彷彿記得那幽靈般的女孩伸手向前,手掌一張,我們便被強大的風給刮了出去,一瞬間我們落入濃霧中,不知怎麼被彈了出去。

一眨眼我們已出了那片被濃霧包圍的森林,落到滿是粗礫的黃土地面。

那少年護著我重重落地,我倒是沒受到多少傷害,他卻是滿身擦痕烏青及爪傷,全身找不到一塊完好皮膚。

『沒五秒就被趕了出來,真無趣。』

望著包圍著邊境森林的白霧,他仰天長嘆。

『翡翠,沒事了,馬上就可以出去了。』

鬆了一口氣,他大字型地躺倒地上,我坐在他胸前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麼你要這樣幫我,我認識你嗎?』

他挑眉,滿目疲倦地看著我:『我就知道,妳這傢伙的腦袋裡就只有妳妹妹……』

『愛玉!她去哪了?』

『現在還是先擔心我們自己吧!』

他突然坐了起來,堆起滿臉笑容地和突然出現的一人一馬對看著。

「快點將我們遣返回去吧!阿秋。」

「哼,你就等著幾支大過吧,畢業不了的笨蛋。」

「是啦,你是又帥又聰明又完美還不曾做錯事的阿秋……怎樣都好,先送我們出去吧。」

「聒噪。」



我睜開眼,白色天花板染上柔和天光。白色床單床邊的點滴架,我苦笑,從小到大我都是健康寶寶一個,別說大病,小感冒也難得染上,現在竟住到醫院來了,真是一世英名盡失。

腦中暈眩濃厚,為什麼會這麼吵?

滴水聲、腳步聲、吵鬧聲、交談聲全混在一起在腦海裡炸開,我一下被突來的雜音弄得頭痛非常。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麼吵?我慌了起來。

垂下視線,一頭柔軟的烏髮襯著白玉面容,愛玉趴在床邊睡得正香甜。看著她那單純的小臉,雖然腦中的雜音仍是擾人,我卻一下子便平靜了下來,原本的慌恐潮水般退去。

我伸手想摸摸她的秀髮,卻又遲疑著收了回來,盯著天花板發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似乎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彷彿掉進很深的兔子洞,甚至還見到了拿著懷表的兔子……

我是否還見到了真正的愛玉?我真得什麼都記不清了,那只不過是幻夢一場,不是嗎?

但為什麼我的眼框積了水?鼻子有些酸?

愛玉,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妳?我的妹妹。

「姐,妳醒了!」愛玉揉著眼睛,臉上還有著印痕。

「姐,喝點水好嗎?」她伸手扶我,我卻推開了她伸出的手自己坐了起來。

她那明亮黑眸暗了暗,卻很快打起精神,如一清靈小鳥般輕巧地轉身到桌邊取水。

我從她手中接過水壺,灌了一口水後,沉聲問:「我睡多久了?」

「姐,妳睡了足足一天,一直在發燒,對了,妳餓了嗎?我去幫妳買點東西。」她對我露出明亮笑容,我偏頭躲開她的視線。

她安靜地站了一會,強做歡快狀:「姐,等妳好些我們去吃冰,妳答應過我的……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話一說完,她便輕快地跑了出去,關門聲雖輕,卻在我腦中轟然一響。

我甚至可以聽到門外的交談聲。

「啊,你是來看姐姐的嗎?」

「翡翠的可愛妹妹你好,今天請假陪姐姐嗎?」

「嗯,你……我記得你,你是死神哥哥。」

「錯,是實習死神,還因為你姐這件事被留級兩年不能畢業,還有三支大過記在帳上。」

「死神哥哥,真是抱歉,都是我……」

「那個暴龍女怎會有妳這麼可愛的妹妹?我們去那邊聊聊好嗎?」

「嗯。」

我心中疑心大起,她怎會知道那傢伙的身份。

於是我拖著沉重身體在他們身後跟了過去。他們在走道盡頭的長椅上坐下,距離雖遠,但他們的話語卻毫無妨礙地傳入腦海中。

「妳怎不和妳姐好好談談?」

「我……她一直都不肯聽我說話……」

「也是啦,那傢伙腦子裡填滿了不知是那國制造的水泥,硬梆梆的,固執的不得了。」

「死神哥哥,這次真要感謝妳幫我姐姐,後來我才知道整件事… 真的很抱歉,離火只是想保護我,他沒有惡意……」

「沒什麼,反正這次能進那片森林參觀已經就值回票價了,如果能看到龍神碎片就是再多幾個大過也值得。不過,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你們為什麼要用到龍神碎片?」

她沉默許久,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麼我們需要那碎片……」

他笑出聲:「欸,怎麼從一見面妳就一直在道歉?不想說也沒關係,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嘛。要不,可以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和那片森林的主人有所連繫的,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唄。」

她這次只安靜了一晌,嘆息般低語:「好吧,死神哥哥,我就告訴你吧……她是我的同學,雖然不是很熟,但我有能經由喚名控制魂魄的能力。」

「以名拘魂?難怪妳能經由喚名進去那片森林……不過也是因為這樣,妳才不敢叫妳姐的名字吧?」

「嗯,離火說,姐姐的意志力雖然比一般人強,但我的能力卻也對她的魂魄造成了很大的侵害,如果沒有那對玉鐲,恐怕……」

我腦中轟然做響。

原來如此,原來愛玉一直都在,我所認定的妖魔一直都是真正的她……我卻不斷地拒絕她,抗拒她。

雖然潛意識中一直想去接受她是愛玉的這個可能性,但情感上卻不停的抗拒。

我不敢喚她,不敢承認她,只因為我知道語言一但成形就得揹負一定的責任……
我害怕,承認了她之後,我真正的妹妹就回不來了。

但原來她一直都在。

身體靠著牆邊緩緩滑下,我將臉埋在手臂間喘息著。長久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但我卻毫無絲毫欣喜。

五年心靈上的分離,讓我和真正的愛玉之間形同陌路。我在長久以來給了她多少傷害,我不敢去想,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她。

埋首膝間,我突然感到徬徨無助。

奶奶,妳說過只要牽著手就不會丟了,但是,我卻一直拍開愛玉的手,將她的呼喚擋在門外。
我實在是個差勁的姐姐。

未來我該如何去面對她?去接受她?我還有保護她的資格嗎?

奶奶,妳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

奶奶?


(翡翠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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