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21

歲月輪 (二)

那是位有著一頭垂腰銀白長髮,皮膚透白到幾乎能看到血管的小女孩,她有雙藍灰色的眼睛,視線卻是不聚焦地放在他臉上。

是西方小孩嗎?但五官又是東方人式的小巧可愛,而且他對於這個孩子感到種微妙的違和感……她並不像是看不見,看著人的樣子比較像重度近視,盯著他稍微久些便瞳孔微震。

她抿了抿嘴角,冰涼的小手用力抓著他的手彎又重復了一遍:「 大哥哥,你要帶我逃出去。」

「現在?」連丹遲疑地問了。

「現在。」小女孩用力加重語氣。

「可是……」穿著病服,應該是這裡的病人吧,她的父母親人呢?他左顧右盼希望能看到她的家人來找,怎麼就放著小孩子亂跑?

「大哥哥,我不是病人,你要相信我。」她人小鬼大地咂咂舌頭:「原來大哥哥是這種人啊!」

哪種人?連丹一手拿著半個殘飯便當,一手被小女孩勾著手彎不放,他狼狽地往四周看試著求救,但清潔工以經將地掃好離開,附近更是空空曠曠,原本還有人的櫃檯也已放上下班標制。

「原來大哥哥是這種見死不救,只管自己的人……那算了,我去死死算了……」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放開他的手就要離開。

「等一下,」連丹忙抓住她的手臂,兩人情勢互換:「別老是將死掛在口邊,到底怎麼了?妳說清楚我才要帶妳離開。」

「故事很長捏,等我說完我們就來不及走了……」她抓起連丹的腕表貼得很近看著時間:「晚上九點十分,我們還有五分鐘可以離開。」

「為……為什麼是五分鐘?」連丹更是一頭霧水。

「笨蛋,五分鐘後警衛交接會有個空檔,大哥哥你太囉嗦了,我們真得得走了啦!」她用力拉著連丹想拉得他離開椅子的引力。

連丹無奈地站起:「好吧,我先帶妳出去,可是我可以隨時將妳送回來喔,出去後妳再告訴我怎麼一回事吧。」

□□

一切都順利得不像真的。

醫院大門有兩道玻璃門,兩道門中間兩側擺著幾部飲料販賣機,警衛室在出了大門後左側轉角,而右側走道上則是平常都會有兩位警衛站崗引導計程車的停放。

原本不論他們往左或往右都會遇到警衛,即使在輪班交接前警衛的戒備鬆弛,要帶著穿著病人服的小女孩離開仍不是簡單的事。不知為何,連丹就是知道她不想被盤查,會被抓回去的,他隱隱能懂得她的情況並不尋常。

那小女孩跟他要了幾枚硬幣,將原本在嚼的口香糖黏上丟入機器裡。

他們躲在一旁,小女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頭腦發熱的答應小女孩的要求。

時間一分一秒過了,直到小女孩突然說話:「再一分鐘…再等一下下……」

外面突傳人聲,原來是有個想買飲料的男人卻發現錢卡住了,那是位脾氣有些暴躁的醉漢,他用腳踢著機器洩憤引來附近的警衛關心。然後醉漢就和警衛吵起來了,他對於自己的錢被機器吃掉很憤怒,對著警衛指著鼻子大罵要求退錢,還驚動了原本在警衛室裡的人紛紛出來觀看。

飲料機器周圍圍了一大群人,幾位警衛被激怒地拿起棍子作打人狀,這讓醉漢抓住把柄嘴裡更是不饒人,於是整個大門前的氣氛有著一觸即發的緊繃。

小女孩拉著他的手腕往外走,兩個人就直接從人群後頭走過。

一踏出玻璃門外卻還有一位警衛站在警衛室前。

連丹正想退回時卻被小女孩緊緊拉住,那位年輕的警衛轉頭就要看到他們,但同一時間一個黑影從警衛身前緩緩踏出吸引住警衛的注意力。

那是隻黑貓,牠昂首對著警衛叫了兩聲,那位年輕的警衛一面出聲安撫一面跑回警衛室拿出早準備好的貓飼料。連丹和小女孩趁機跑到走道上。

此時走道上沒有警衛,一台計程車緩緩滑入車道停下,小女孩直接便攅了進去,連丹只得跟進。

「去哪裡?」司機透過後視鏡看著他發問。

「有山的地方!」小女孩愉快地說了。

「有山的地方?」司機困惑了。

「麻煩到台中市區。」連丹連忙補上。

司機狐疑地看了他們兩眼,這才又開動車子離開停車車道。

離開前,連丹又望了醫院的大門一眼,那些警衛和那位醉漢仍是爭執不休,外頭的那個年輕警衛則是蹲在地上看著黑貓吃東西,露出心滿意足的單純神情。

他仍是感到很不現實。

這一切都是那樣的湊巧--機器壞得或許沒有那麼湊巧--但那隻黑貓出現得很湊巧、那個醉漢出現得湊巧、這部小黃出現的時機更是湊巧。

他知道在晚間,這間醫院有多難等到計程車。畢竟醫院有探訪時間的門禁,晚上幾乎不會有訪客,只有醫生或護士才有可能使用到這項服務。但大多數的醫生都自己開車上班,所以晚上計程車出現的頻率很低,能讓他們一踏出就剛好遇上這也未免太巧。

計程車上兩人默默無言,司機只是偷偷地透過後視鏡不斷打量他們,小女孩將連丹的背包取過也不問他便打開翻看,最後取出一件薄外套穿上、一頂鴨舌帽戴到頭上,對連丹吐了吐小舌頭。

連丹有很多問題想問,但計程車上並不是討論的地方。接近市區時連丹讓司機在一處熱鬧街道旁停下,站在熱鬧的路口,兩人遠遠地看似一對兄妹。

深藍外套蓋到她膝蓋,連丹幫她將長髮結辮後藏到帽裡,這樣看來更像個小男生了。

連丹正想找間咖啡廳問她,小女孩卻沿著街道快步往前走去,連丹只得跟上。

「妳要去哪裡?」

「山上。」語音透出愉快的氣息,小女孩的步履也如脫籠的雲雀般輕快。

「哪裡的山上?」

「不知道,去了就知道。」

「等一下,妳先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慢一點,妳叫什麼名字?妳的父母呢?妳又為什麼要逃出來?有人要殺妳嗎?」

小女孩停步回身,雙手插腰仰頭說教:「大哥哥,你話太多了啦!」

不再理他,她繼續快步往前走去,連丹只能任命地跟在後頭,一個小孩的氣勢都能將他穩穩壓下,他實在不懂怎麼跟孩子相處啊。

前方有台深藍色的福特貨車停在路邊,高壯的青年關了後門準備上車,小女孩忙小跑過去。

「大哥哥,等一下。」她跑到他面前抬起白皙面孔,神情單純地問道:「你要去山上嗎?」

「我是來賣水果和買雜貨的,等會要回雙崎。」青年雖有些摸不著頭緒,仍是抓抓額角回答她的問題。

「雙崎是在山上嗎?」

「對啊。」

「那我和哥哥,我們兩個可不可以坐你的車一起去?」

「好啊,」微露詫異,原住民青年爽朗地笑了:「反正開車要開很久,有人陪很好啊!」

「哥哥,快來!這位好心的大哥哥要帶我們去山上喔!」

薛連丹苦著一張臉,他這次真的撿了個大麻煩。

□□

車上放著阿妹的最新專輯,充滿爆發力的聲音在黑夜裡格外清晰,剛離開市區進入省道,天已黑,車子在漆黑的山道上行進,偶爾上坡時馬達的轟轟聲會蓋過CD的歌聲。

這位有著樸質笑容的原住民青年約二十五、六左右,個子不高卻很結實,說著一口迷人的原住民腔調,一開始卻是惜字如金,連丹暗吋,這其中或許還帶著對城市人的成見與疏離。

隔閡卻很快被小女孩給打破了。

青年的喉音低沉厚實,國語腔調特別,每句話的尾音總會往下掉,小女孩沒有聽過這樣的腔調深感有趣的睜大了眼:「大哥哥,你說話好好聽,可以多說一點嗎?」

青年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妳以前都沒聽過嗎?我部族的腔調很重,怕你們聽不懂啦。」

「沒有聽過耶!這是我第一次出來玩喔。」

「小妹妹,妳住哪裡,爸爸媽媽不會找妳嗎?會擔心的喔!」

「我沒有爸爸媽媽,我只有哥哥……哥哥,我說的對嗎?」小女孩對著他眨眨眼,連丹沒有接話,他根本就在狀況外。

小女孩繼續說了:「我想到山上看看大山,哥哥就帶我來了,能遇到大哥哥真是太好了。」

「妳可以叫我提昂,那是我的名字,不過大哥哥也是可以啦哈哈!」

他續道:「你們要到哪裡呢?就算不順路我也可以繞一下」

他等了很久,但車上的兩位乘客都遲遲不出聲,他從眼角看到雪白的小女孩將小臉隱在帽子的陰影下,少年則是一臉狀況外。

「你們沒有預定地方嗎?沒有先訂旅館喔?」

兩人同時搖頭,提昂很快地瞄了兩人一眼,少年臉上露出的苦惱讓他笑了。

「你們住我家吧,我家有多的房間。」提昂說得很爽快。

「可是……」

連丹猶自沉吟,小女孩已經露出甜美的笑靨:「大哥哥真是太好了,我好高興可以遇到大哥哥呢!」

「那你們要住多久呢?我的意思是,其實你們想住久一點也沒關係喔,很少城市人來我們那裏住的,大家看到你們也會很高興的。」

小女孩想了想,愉快地張開手說道:「住到下一次月圓的時候。」

此時,細如牙籤的月芽掛在樹梢上,像個相反的C,又像是妙妙貓剛出現的微笑。

「然後呢?」卻是連丹問了。

小女孩回頭看他,一根指頭放在脣邊,對他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連丹被打敗地垂下肩膀,他還沒跟社長報備,不知道他不在時那個任性的病人會不會直接就跑回學府?

才剛想到社長電話便響了,真是說人人到的良好典例。他手忙腳亂地接起手機,電話這端果然出現社長那把微瀾不起的聲音,開頭的第一句話便切入正題。

「聽說你拐了小蘿莉跑走了?」

冤枉啊社長!是他被小蘿莉拐了。

「那些都不重要,」社長停下他欲辯解的話:「我猜你還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吧?聽好,現在醫院裏雞飛狗跳,他們還沒發現她跑了,我從線民那裏知道你們出現在市區後,就已經讓伯逸將他們醫院監視器的錄影偷改了,這群笨蛋最少要到明天才會發現。」

社長想做什麼?連丹有很不好的感覺。

「你的新任務是,將那個女孩保護好,又不能讓她被發現。」

可是……

「我已經將一些錢存入你的戶頭,那是活動經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們在哪裡,就連我也不行。」

社長,可是……

「有帶充電器吧?手機開著,如果有必要我們找得到你們。」

有帶著,可是社長……

「如果有事打回給伯逸,他會轉達給我。就這樣。」

社長,等到開學怎麼辦?他不想曠課啊!

回答他的,只是手機的嘟嘟聲罷了。

他洩憤地將手機丟回袋子裏,一側頭便對上小女孩的視線,那種彷彿什麼都知道的眼神,讓他感到很不自在。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總覺得社長又有什麼陰謀?關於社長的種種八卦都他感到很不安。

小女孩又和開車的青年聊起天,這時他才能好好端詳這個女孩。

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大,大概和連丹最小的表妹差不多年紀。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人小鬼大,但這個小朋友似乎又多出什麼他說不出的東西來。

又她的肌膚過於白了,這麼近的距離可看到底下的微血管是那樣的清晰,她的眼睛很大,藍灰色的瞳仁卻有些過於乾淨了,被她看著時會有種被看透的感覺,讓人會感到輕微的不自在。

她的頭髮是最奇特的,幾絲細髮從帽沿冒出,在台灣少見這樣的髮色,那是像白銀打造出的月白銀絲。

同一時間,開車的青年也時不時用眼角偷看她,眉頭微皺,最後終於忍不住問了:「你們……不太像是哥哥和妹妹……」

他問得很直接:「妹妹是……台灣人嗎?」

小女孩垂下幾近透明的眼睫毛,原本頗有精神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知道大哥哥想問什麼。我的皮膚和頭髮是白色的,那是因為啊……大哥哥,我有病。」

「咦?」

她拉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病號圈,伸直到提昂面前讓他能夠看見,續道:「我生了一種病,所以待在醫院裡已經很久很久了,今天終於可以離開醫院了。可是我很從來都沒有看過大山,沒有呼吸過山上的空氣,所以我許了個願,我的哥哥就帶我來了……」

小女孩將手腕重新藏回袖子裡,她的語音中壓著濃重的悵然,提昂愣了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一時車裡氣氛凝重。

過了許久,提昂很爽快地說了:「小妹妹,妳要住多久都可以,我家人都會很歡迎你們的,妳就什麼都不用擔心,如果想去什麼地方玩,我帶妳去!」

「嗯。」她點頭微笑,笑容卻仍是有些暗淡。

連丹看著她望著窗外的側臉,小小的臉上堆著這年紀不該有的憂傷,讓他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傷了翅膀的小雀兒。他對於這個神祕的小女孩多出憐惜的感覺,突然便對於社長交代的任務不再排拒了。

原來她生病了,所以才會出現在醫院,不知道她的病情如何,總之連丹就是很想滿足她的心願。

但為什麼他此時會有如此不安的直覺?
他望向懸掛枝頭的月,樹影搖晃間,月色朦朧的彷彿帶入了血色般,像在昭示著未來充滿著不確定性,連丹直覺感到很不安。

車子搖搖晃晃,連丹沉吟間小女孩已經窩在他胸前睡了過去,他忙伸手抱著她讓她能睡得更舒服。

懷抱著這樣一個柔軟的小東西,連丹暗暗嘆了口氣,就算未來再危險,他也放不下這個沉重的負擔了。

□□

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凌晨,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山上特有的新鮮空氣讓他精神一振。

提昂的母親看到有客人先是愣了一下,馬上便堆起爽朗的笑,她也不多問便將他們當作是兒子的朋友,提昂低聲跟她說了幾句話後,她看著連丹和他抱著的小女孩時多了點憐憫,很快便引他們到客房休息。

房間不大有兩張單人床,當連丹將小女孩放到床上時她卻醒了,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我們到了嗎?」她像隻小貓般地伸個懶腰。

「嗯。」連丹看著她,想問問題卻不知該如何開始。

「哥哥,時間還很長,我們先休息好嗎?」卻是小女孩在他還未開口前便主動截斷他的問題。

這時連丹注意到她的手腕上的那截病號圈露出袖口,他默默地抬起她的手腕翻看,圈上只寫了三個字:歲月輪。

「那是,妳的名字嗎?」連丹有些困惑地翻了翻,卻不見任何病歷號碼。

「不是。」

「那……歲月輪是什麼意思?」

小女孩吐舌頭笑:「不告訴你!」

「那我要怎麼稱呼妳呢?」

「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就妳呀我呀就好,我也不想知道大哥哥的名字。」

「那我叫妳小月好了,妳就還是叫我……嗯,哥哥吧。」說到最後,連丹不自在地偏過眼睛。

小月看了他一眼,笑意更深。

「好啦,小月要休息了,哥哥也趕快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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