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6

故事迷宮 (四)

這日從一大早便烏雲壓頂,沒有風,卻有大雨將至的氣勢。

下午天色陰沉而昏黃,遠方也有悶雷響動,室內就算開了燈還是昏暗得如同浸在福馬林液裡--當她這麼形容這種不舒服的悶濕感時,夏默得到同伴的白眼一枚。

剛回到宿舍,還沒進房間遠遠地就聽到吵鬧聲,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怒罵聲讓她實在想掩耳。

「這些畫﹍﹍這些畫﹍﹍我快受不了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管理員大人,您看看,這樣的地方還能住人嗎?」

夏默和商玲互看一眼便加快腳步,還沒到寢室門口就看到右鄰的木門敞開,管理員坐在窗台上雙手抱在胸前面露不耐,一身鬼氣襯得寢室氣氛更加陰森。

「我說過多少次了,只要不毀壞寢室也不違反宿舍規定,學員們私底下要做什麼都不關我的事!」她拉下臉:「時子,妳三天兩頭就要吵一遍,妳不煩我都煩了!如果想搬出去請隨意!」

「為什麼要我搬?明明我就沒有錯!憑甚麼要我搬?」少女氣得瞳仁聚成一直線,皮膚上也隱現綠鱗。

「住在這裡,我每天都做惡夢,」她抓著頭髮尖叫:「都是因為每天看著這些畫!我都不敢睡了,我好怕再夢到這些東西!」

「妳看看!這麼變態的室友和這麼變態的畫!這正常嗎?這個女人根本不正常!」

夏默環顧室內,牆壁邊所有空處都倚著未乾畫板,或剛開始或半完成,畫面裡都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孔,有人喉嚨被劃開卻仍是睜著眼睛喘息,有人被開膛剖腹露出紫色臟器,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人的身邊都有位帶著面具的男子--一位氣質透明寧靜的男人,他的存在讓血腥的畫面不再嚇人,反有種殉道者臨死前充滿覺悟的氣氛,讓人很想一睹面具男的真面目。

畫架上的畫板上是一大片鮮血洗過的紅,血泊中浮出一張日本祭典上場出現的惡鬼面具,畫架前椅子上的少女目光呆滯茫然,身前一雙手掌心向上沾滿黏稠的紅色液體,手中原應有的畫板落在時子腳邊,顏料將地板染出髒污顏色。

夏默不滿地搖搖頭,好好的寢室看起來像是凶殺現場,時子每幾天都要這樣鬧上一頓,而素榴璃則是從來都不懂她為何發怒,只能像個被嚇壞的小女孩般看著她抓狂。

雖然現在是放假時期,宿舍裡大多府生都已經離校,時子更是毫無顧忌地發作,榴璃左臉上的掌印讓夏默感到無比刺眼,她最討厭動不動就打人耳光的女孩子。

她敲響房門引起房內人鬼們的注意,這才將手背在背後散步般地走入,顧盼間頗有興致地地欣賞畫作。

「好熟悉!黑鴉、偵探和他的花,喔喔,還有最後的大教堂!這是淡路老師最近出版的新書吧,榴璃妳的動作真快!」

夏默悠閒地賞畫,一轉頭視線落在時子身上卻嚇得尖叫:「啊!惡鬼從畫裡跑出來了!」

「怎麼辦商玲,惡鬼從榴璃的畫裡跑出來了!」她像隻小兔子般幾下便跳到同伴身後,抓著她的衣服簌簌發抖。

「夏默,是時子啦!」商玲忍著笑。

「咦?可是我看到綠色的皮膚和鱗片?不是惡鬼嗎?」她探出兩隻眼睛:「妳看她臉都皺成一團,臉上的皺紋和鱗片通通都跑出來了,不像惡鬼像什麼?」

同一時間,外頭打下悶雷照亮室裡,將時子的臉容照得綠透慘青,臉上的鱗片反射銀光,向來都怕鬼的商玲也不自覺地尖叫。

「看吧!時子才沒有這麼醜呢!一定是榴璃的畫太逼真,惡鬼跑出來了!」夏默涼涼地落井下石,將手放在同伴脖子上引得她慘叫不止。

時子被氣得顫抖,雙手小心地撫上臉頰,這才尖叫一聲跑出寢室。

夏默從商玲身後探出小臉做了個鬼臉,時子向來愛美最怕自己妖化變臉,看來接下來會連續好幾天敷著臉不敢亂動亂叫了。

「鬧完了吧?」管理員翻了翻白眼,長長的水袖一揮一拋便穿牆而去,瀟灑退場。

外頭大雨轟然而落,雨滴重重地洗刷玻璃,室內陰沉壓抑的氣氛才被落豆般的雨聲稀釋。

「夏默,妳每次都要弄到大家都尖叫不可嗎?」商玲拋個白眼給她,這才走到床邊翻看素描本,皺起眉頭。

「榴璃,妳這兩天就畫了這麼多圖?」

幾天不見,榴璃似乎又更瘦了,她們前兩日經過這間寢室時房裡還沒有這麼多油畫畫板,可見她這兩天又不吃不喝也不睡,一雙大眼無神,似乎就連精神都被逼到極限。

商玲暗暗嘆了口氣。

「榴璃呀,」商玲拉起她的手腕:「我餓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那麼纖細的手腕卻發出像鳥揮翅時的大力,掙出了商玲的手心。

「不要,我還沒畫完。」榴璃的聲音卻是虛弱。

夏默替她整理鬢髮,又摸了摸她的肩膀--少女的肩膀只剩下硬梆梆的骨頭,身上的體溫低得嚇人,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顏料,蒼白且缺少重量,像是靈魂都被周圍的顏色吸收殆盡。

「親愛的強森,」夏默看著她的眼睛嘆息:「為什麼你不像其他的人?為什麼你不肯吃飯?親愛的兒子,你只剩骨頭和羽毛了!」

聽見熟悉的對話,少女這才轉動遲鈍的眸向她,終於露出個蒼白的微笑:「母親,我不在乎我只剩下骨頭和羽毛。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極限在那裡?」(註)

「榴璃呀榴璃﹍﹍」夏默將溫暖的手心貼上她消瘦的臉頰,輕輕捧著少女的臉:「妳說,我們該拿妳怎麼辦呢?」

「妳再這樣下去,會死掉的喔!」

「夏默,妳要救我嗎?」

「沒有,只有妳自己可以救自己。」

「那﹍﹍」她的笑慘白得幾近透明:「妳要放棄我嗎?」

「妳放棄過嗎?」

「我﹍﹍沒有可以放棄的,只有我的畫可以放棄我,我不能放棄我的畫。」

她停頓,疲倦地閉了閉眼睛:「所以,現在這樣很好﹍﹍我﹍﹍得畫完這些畫﹍﹍」

「不行,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商玲給夏默一個眼神,兩人一左一右地將她架起:「我餓了,不要讓我再等下去啦,走吧!」

榴璃還想掙扎,夏默的下一句話便讓她放棄掙扎被拉出房門。

「淡路老師這本新書我也好喜歡,榴璃就陪我聊一聊這本書吧!」



廚房裡,商玲正圍著圍裙站在料理台前忙碌,米在鍋裡煮,菜板上商玲正刀法漂亮地切著蘿蔔丁準備煮咸稀飯。

雖然看起來不像,但商玲確實是惡魔居裡唯一能夠下廚的人--夏默喜歡美食卻缺少等待的耐心,而美食亟需耐性;阿華只會用熱水泡泡麵和用鍋子煮泡麵,想要靠她恐怕會提早變成木乃伊。

於是商玲成了三人間唯一懂得用火的人,在廚藝上和對面樓的薛連丹甚至難分高下。

商玲尤其是個講義氣的女孩,她便負起了照顧同伴們的胃這個大責任,她也覺得能將同伴們養的白白又胖胖就是對她的廚藝最好的讚美了。

榴璃捧著一杯熱牛奶喝了兩口,對面的夏默正滔滔不絕地說著讀後感,說到興奮處還不時還拍一下桌子來替言語增加氣勢。

她一語不發、似乎正專心聽著夏默的話語,卻又好像心神都寄放在很遙遠的地方,恍惚,漂泊。

榴璃對於任何故事從來都說不出心得,只因為她的畫筆便已替她訴盡她所有的感想。

雖然無法用文字或是語言和其他讀者交換感想,但她還是喜歡知道其他粉絲的想法、也喜歡夏默那總是別開生面的另類解讀。這會讓她更有幹勁,也能讓她擴展畫畫的角度。

所以夏默一說要討論,她便來了,而且一面聽著便會感到熱血沸騰,夏默的感想很多是她已經想過很多回的,還有一些想法卻是她還未曾想過的。

她一面贊同地點著頭,蒼白的臉頰也因興奮而泛紅,當夏默激動的拍桌時,她也跟著重重拍桌。

說得太好了!她說不出這些感想,所以她只能拼命畫、拼命捕捉腦海中的畫面和說不出口的想法,

她喜歡小說,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小說的意象、喜歡小說的世界,每次讀到世界觀龐大而完整的故事,她總是感到驚奇,為什麼這些人能用文字創造出那麼精彩的世界?

這些寫作的人都是她的神。

榴璃對故事很挑,但只要一喜歡便是瘋狂的喜歡。她會為這個故事畫很多很多的草稿,頭腦裡有不斷變換的畫面,她便會不吃不喝也不睡,夙興夜寐地將這些畫面都畫下來。

喜歡的故事,她才不管作者有不有名、故事有不有名,甚至作者是什麼人--好人、壞人、偽君子、騙子,現實生活中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被寫進書裡的那些人、那個世界罷了。

她也不管類型,不論是奇幻、推理、愛情、科幻,她只管這個作品夠不夠精彩、是否和她有共鳴,她都能吃得很開心。而她最喜歡的,莫過是有著龐大世界觀的架空小說,這總能讓她忙上大半個月。

每次一口氣讀完一本精彩的小說,她總會被深深感動,然後她會著迷地畫數十張甚至會到數百張設定圖,最後將印象最深刻的幾個畫面畫進油畫裡。

不是水彩、不是水墨也不是壓克力,最後她只能用油畫表達。為什麼是油畫,她也不清楚,或許是油畫必須將油彩層層壓縮疊上畫布上,必須等待油彩乾燥再疊上新油彩,就像是故事一樣,最好的部份需要等待、需要耐性。

不到最後,她不會知道最後畫面會如何呈現,而每次回到同一幅畫前完成未完的工作時,她總會有新的驚喜、新的發現,畫面一直在變化,而在她心裡的那個故事、那個世界也會越來越清晰、成熟,越來越貼近她。

在完成最後一副畫的那霎那,她會感到自己是那樣地接近那些神所創造的世界。而直到那一刻,她會滿足地嘆息,然後才狠狠地倒回床舖裡睡個幾天,夢裡滿是那個世界的一切,清晰得就像是屬於她的現實世界一般。

這些故事太迷人,遠比她熟悉的現實更像真正的現實,她一但陷入便無法自拔。

於是她只能一直畫、一直畫,如春蠶吐絲,不到死亡奪走她的呼吸她便停不下來。

「好了,粥煮好了。」

商玲愉快的語音喚回她的注意力。一鍋熱騰騰的廣東粥擺在她們面前,香氣讓她也感到餓了。

「吃吧!女孩們!」

廚師像隻鵲兒般輕巧地落在椅子上,幫三人添好粥,微笑地看著她們先是怕熱地嚐了一小口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粥來。

榴璃也不知道她原來這麼餓,一碗粥沒多久便到底,畢竟太久沒吃飯這麼點粥便撐的肚子發脹,商玲要幫她添飯被她搖頭拒絕了。

實在是她腦子裡還滿是她那些未完的畫,就是再美味的食物也吃不出味道,她便又趁著兩人添飯的時候躲回寢室繼續工作。

「這小妞實在是﹍﹍」

商玲望著她關上門的背影,有點想將她抓回來逼著她再多吃一點。

「沒救了。」夏默接口。

商玲搖頭,和夏默對望同時嘆了口長長的氣。



(註)《天地一沙鷗》裡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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