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12

守護者之鴿番外 黑店

Putain merde con fait chier!

馬修斯‧默利特將紅色封皮的《米奇林指南》摔在桌上,用法文優雅地罵了一大串粗話。

他做錯了什麼,他們憑什麼將他的餐廳降級?

三星降為兩星,身為主廚,這實在是難以容忍的恥辱,他甚至有同行因此自殺。

廚房裡一時間安靜如靈堂,宛如正在為逝去的榮耀默哀,所有人的臉上都有種混合著無措和面對末日般的恐怖哀戚。

完了!他們的餐廳完蛋了,很多客戶都會馬上取消訂位,他在其他廚師眼中看見絕望。

他究竟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他的廚房總是井然有序,所有的食材都是最新鮮的,就連餐具也很講究。他總是能取到特別的好酒,然後再和眾廚師設計出足以搭配好酒的當季特別菜餚,每個細節他都會再三思考,確認他的菜單能夠維持一貫的完美,在同行間他更是善用異國香料的天才廚師,而他的副廚則是擺盤高手。

究竟哪個環節出了錯?

他扯著褐色短髮,擰起藍色的眼睛,忿忿不平地將廚師帽丟到地上。餐廳裡的打雜小弟將帽子撿起來又小心翼翼地拍拍後遞給他,像隻小老鼠般縮著脖子不敢看他。

他沒有接過主廚帽,雙手抱胸環視屬於他的廚房,所有的廚師都不敢看他而紛紛將視線垂到地面。

白色的磁磚,一排排料理檯反射著金屬的光,底下的烤箱都睡著,下午的光線從氣窗曬下,他看到灰塵在陽光下飛舞。

他盯著氣窗良久,下屬廚師們俱屏息地看著他。

「丹尼爾,」他喚二廚的名字,將圍裙粗魯地解下丟在料理檯上:「你暫時接過我的位置。」

二廚訝異地抬眉問:「主廚你要去哪裡?」

「出去走走。」他不再解釋,大步地摔門而出。

一直到了門外他才覺得自己能夠呼吸,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著眼睛看著街道上往來的人們,默默地猜想究竟有多少人吃過他的食物。

那些人都無法理解他多麼努力的在磨礪料理的手藝……他們不會知道,餐廳裡的魚都是他一大早天還未亮就親自到魚市場挑選的,蔬菜也是他一家家到農莊去探查之後,和他們協定讓他們將最新鮮的蔬果送到,就連起司也使用最傳統、最古老的乳酪莊所出產的產品。

他的醬汁也使用大量的新鮮香料,材料是秘密,就連最挑剔的舌頭也無法完全品嚐出他使用的香料種類。

但為什麼他們看不到這些,他們憑什麼將他降級?憑什麼用幾個簡單的星星來評判他?甚至連一點評論都沒有,他無法接受這樣的恥辱。

他站在人行道上咬牙切齒地踢著路上小石子,行人紛紛回以怪異的眼光。

你們又懂些什麼?他恨恨地回瞪。

他沿著萊茵河畔毫無目標地走著,陽光溫煦地將所見一切照的通亮,他的心情卻是比茵河底的淤泥還黑、還臭。

然而此時手機卻突然響起,他任由手機在口袋中震動,卡門的音樂在街上擴散開來。

卡門那如釣鉤般勾人的弦律一直響著、近乎固執地響著,手機的鈴聲是那樣歡快,一點也不了解他的心情。

他擰著眉,過了許久才不悅地將手機取出按下通話鍵,熟悉的嗓音流瀉而出。

「Bonjour! 大忙人!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一聽到對方的聲音,他緊皺的眉頭卻很快放鬆。

「馬利,你這傢伙躲到哪裡了,好久沒聽到你的消息。」

「我在鄉下開了兼餐廳,我要結婚了,知道你沒有時間啦,還是跟你說一聲。」

「我會去。」

「啊?可是?」

「我會去。」他斬釘截鐵地答應了。

「那就太好了,我住在XX小鎮,你到車站的時候再打通電話給我,我去車站接你。婚禮是下周一,既然來了就當我的伴郎喔!」

馬修斯和馬利在廚藝學院時便是相互競爭的好友。等他們好不容易畢業了,馬利卻推掉五星級飯店的聘約,逕自跑回家鄉接下父親的小餐廳。

他曾經暗自惋惜這位和他才能相彷的友人得將天分掩埋在鄉下的小餐館裡,也曾經想要邀請他來當自己的二廚,或是幫他介紹應徵另一間三星餐廳的廚師,畢竟巴黎才是法國的美食之都。但他也知道友人大概也只會笑哈哈地婉拒,說他父親的餐館才是他的一切。

此時此刻,他卻懷疑友人的抉擇更勝於他,他興起了想要看看好友過得如何的衝動。

就這麼決定了,他回到公寓隨便打包了幾套衣服便往車站而去。

究竟朋友和他孰對孰錯,他一定要親眼看看才行。

■ ■

火車走走停停,穿過大片大片翠綠的葡萄園,換了兩班火車、八個小時候後才來到這個位於普羅旺斯、靠海的偏遠小鎮。

一下火車便感受到和巴黎截然不同的氣氛,優閒而懶散,每個人的穿著都走休閒風,臉上皆有日照的痕跡。鎮民們似乎都認識鎮上的每一個人,看到他便都好奇地多看他兩眼。

當他剛離開火車站的時候朋友已經在門口等著,許久不見的兩位好友一見面就是張手熊抱,互相用力地拍著對方的背。

鎮中心僅一條大路,大路兩側的商店傳出薰衣草的香味,陽光照在身上很暖,他一時忘了昨日的不愉快。

「早餐還沒吃吧,餓了吧?」好友圓滾滾的臉上堆著溫暖的微笑。

這麼一說,他也感到餓了,畢竟他從昨天離開餐館後便不曾吃過東西。

「我也差不多要準備開餐館了,反正你也沒有多少行李,就先跟我到餐館吧,我煮點東西給你填胃。」

「煮的不好我可是不吃的唷,可別隨便拿點東西來打發我,我要好好考校你這幾年的手藝是否有進步。」

「呵呵,那你可不要餓死了,我原本準備開來個蘑菇燉飯。」

「喔,似乎有些寒酸了。」

「嘛,既然如此那我就勉為其難地開幾罐罐頭喂你吧。」

「去死吧你,敢開罐頭我就將整個罐子塞到你胃裡。」

「那我就將罐子藏起來,裡面的東西微波好了再餵給你。」

「那我就將盤子從你鼻孔塞進去。」

兩人打打鬧鬧間已經來到鎮的另一頭,馬利領著馬修斯拐進小巷子裡,沒走多久便看到一家不大、門沿上掛著綠色遮陽布的餐廳「LE COUTELIER」藏在巷尾。

「這就是你的餐廳?」馬修斯透過玻璃,挑剔地打量著這間小餐廳。

「是啊,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餐廳。」馬利驕傲地回應,帶著他從後門進入。

後門一進去便是廚房。燈一開,馬修斯看到的是和他的廚房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巴黎,馬修斯對於廚房的要求不是用潔癖兩字便能形容。他要求底下的廚師們每天進廚房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自己負責的範圍再打掃乾淨,離開前也是一樣,也不管這是清潔工的工作,他會要求下屬們再清過一次。

他廚房牆壁上的磁磚沒有一滴油垢,別說料理台乾淨得反光,就連地面都可以光著腳踩,所有的碗盤乃至廚具都像新的一樣。

潔白的磁磚、乾淨的料理台以及整齊的置物櫃和井然有序的冰櫥總能讓他更有幹勁,維持一個潔淨的廚房也是他認為廚師該展現出的專業素養。

但眼前的廚房卻讓他一愣,嘴也微微張開一縫。

料理台乾淨是乾淨,地板也算得上潔淨,但是牆壁卻被粉刷上暖咖啡色,顯眼處還貼滿電影海報。幾盞鹵素燈上掛著風乾的香草,牆邊還堆了一大叢乾燥的薰衣草,彷彿怕人不知道這裡是紫色香花的產地。牆角還有一台不小的音響設備讓原本不大的空間更加侷促,乍看之下卻像是藝術家的工作室多過廚房了。

馬利領著他入門,隨手先開了音響,節奏感明確的音樂和唱腔怪異的男聲從音箱中湧出。

「Midnight oil,我對他們上癮了,不聽著他們的唱片沒辦法工作。」

馬利笑嘻嘻地拉過椅子讓他坐下,馬修斯對著音樂和廚房皺眉,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香味轉移。

他們進門時爐上的壓力鍋正燉著一鍋高湯,隔著鍋蓋那香味還是讓他的肚子發出近乎雷鳴的抱怨。

「這鍋是我去接你前才放下熬的,還沒好呢。」

馬利笑著從冰箱裡拿出一個鍋子,好友一看臉色馬上塌了下來,他討厭隔夜的飯菜。

「別用那種表情嘛,這是我未婚妻做的,就是放了一晚也是很好吃的喔!」

「未婚妻?她也是廚師?」馬修斯頓感好奇。

「嗯,她是中國人,整個家族都是廚師喔,她是最小的那一位。」

「中國人?煮的是中國菜?」馬修斯不安地皺了皺鼻子。

「是啊,她父親可厲害呢,我們會認識是因為他是我父親的好友,其實我和未婚妻可是小時候便見過面的。」

馬修斯伸長脖子瞄到鍋子裡一片黑如瀝青的湯汁,見他就要將鍋子裡的不明物體放到鍋上熱忙出聲制止他:「馬利,我想……我其實沒有那麼餓,要不然你隨便弄個燉菜給我吃吧。」

馬利停手,若有所思地盯著馬修斯直到他感到不自在,這才問道:「馬修斯啊,你對中國菜了解有多少?」

「世界三大菜系之一,和法國菜也算是齊名,在中國又依地區特色發展出八種菜系。」他雙手一攤:「我知道中國菜很棒,但就別讓我背八大菜系的特色,以前讀的現在都忘光啦!」

但其實馬修斯打從心底瞧不起中國菜。他對於中國菜的印象也止於公寓不遠處的一間中國餐館,他只記得裡面的食物不是又酸又甜的炸肉,就是加了色素的難吃叉燒肉。況且中國盛產黑心食品,他總懷疑人們怎麼能安心地吃那些既不好吃,又可能危害健康的中國菜呢?

人們現在都講求速食、簡單、便宜,而不講究真正的美食了,就是這樣廉價的中國菜才會侵入法國菜的地盤,他在心底暗暗嘆息。

「這麼大老遠跑來,我只想吃你的拿手菜餚,你就好心點煮份拿手燉菜讓我嚐嚐是否你的手藝有進步嘛。」

馬利又看了他許久,這才將那鍋子放回冰箱,一言不發地為他煮了燉菜。

兩位好友之間只有從音箱中鑽出的搖滾音樂,搖滾樂卻無法熱絡冷卻的氣氛,反讓兩人之間的氛圍更添苦悶。

馬修斯又暗暗嘆了口氣。他和好友分別太久,雖然他自吋自己並沒有改變多少,但好友改變的卻比他想像的多。他突然有點後悔就這樣貿然地放下在巴黎的廚房跑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

■ ■

就像是一般的法國廚師一樣,馬修斯‧默利特是傲慢的,他相信只有法國菜才是真正的美食。

有哪個國家有比法國酒更好的酒?有哪個國家的廚師比法國廚師更懂食材?有哪個國家能將菜餚和美酒如此藝術地搭配成餐?

法國菜不但是味覺的享受,更在視覺與嗅覺上也是極大的享受。

而這一切又以巴黎為法國菜的首都,馬修斯相信只有巴黎才有最正統的法國餐,但此時喝得微醺再讓暖爐烤得發熱之時,他也覺得似乎在這個小地方開家溫馨的小餐廳也不比他的餐廳差。

他在小鎮待了三天,每天都從中午開店便在店裡佔著一個位置,有時還會跟身旁的陌生人聊得愉快。

不只是他,許多客人都是一坐便是從午餐吃到晚餐,為了美食坐上五、六個小時是很尋常的事情,這就是法國菜的魅力。客人們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和親人或者三五好友一面品嚐美食,一面東南地北地亂聊,或者隨口聊政治,或者在餐桌上傳遞著鎮上的各式八卦。餐廳的長餐桌不只是餐桌,而是親友間的交際圈,重要度不亞於你一日之晨不能沒有它的眾多咖啡廳。

馬利的餐廳走的是溫馨的地中海風。牆壁全部漆成暖黃,門和窗台卻是粉藍,桌椅皆是用有著厚重質感的實木拼制而成,桌上也都擺著一小盆小雛菊或是薄荷,牆上則掛著各種當地藝術家的畫作,角落一壁爐裡正燒著炭火劈啪地發出輕響。這是和馬修斯的餐廳截然不同的風格,馬修斯沒多久便喜歡上馬利的餐廳。

他的餐廳太高級,客人們總穿得體面,吃飯時也是輕聲細語就怕會壞了形象,他已經很久沒能在餐廳裡感受到這麼居家、熱鬧的氣氛。這麼小的餐館時常滿座,於是一個人吃飯總要和陌生人一塊併桌,然後吃著吃著,就是陌生人也會變成朋友。

也只有在這種小鎮的餐館裡,人們可以大口喫肉、毫無顧忌地談笑、大啖鎮上產的美酒,可以和熟悉的、不熟悉的鄰桌客人聊上整個下午甚至整個傍晚。

這麼輕鬆的氣氛,他卻仍是時常想起他在巴黎的廚房、餐廳被降級的事,想著餐館的未來和他自己該如何繼續這份工作。

美食是什麼?美食是文化,是法國人的驕傲,馬修斯對此深信不疑。

但他又是為了什麼而煮、他為什麼要當廚師?他不懂,他只是知道自己對料理本來就有著其他人所缺少地天份,他天生就是廚師的料。所以當人們將他三星廚師的榮耀摘去後,他不懂自己還剩下什麼。

他從來都沒給自己放過一天假,每日皆從醒來便忙到傍晚,他的廚房便是他的一切。但這樣戰戰兢兢地工作,為了巴黎喜好美食的人們煮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到頭來他卻得到了什麼?他的驕傲、他的榮光不再,他是否已經失去了對於美食的熱情?他像是突然被放完氣的氣球,頓時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他嘆了口氣,吃到一半的燉飯也失去了味道。

他的美食是否已經老了、落伍了?為什麼他會被降級?他實在很想知道。

美食是種文化,凡文化皆有歷史,只要文化的歷史夠長便會有分支、分歧,又法國菜尤其有著淵遠流長的歷史,於是法國料理有許多不同的派系,乃至依照區域風格劃分出許多不同的料理支派。

馬修斯是古典菜餚派系的忠實擁護者,而馬利則是偏普羅望斯的家常菜餚派。所以馬利擅長各種燉菜、燉飯,他的tian料理也是一絕。Tian是本地特產的陶瓷器皿,用以低溫慢烤各種食材,能夠保留新鮮食材的鮮美口感。

這一日的特餐是烤小羊排以及海鮮燉飯。

小羊排多汁鮮嫩,一口咬下,小羊排的油脂和香料如遇熱的巧克力在舌尖化開,肉質鮮嫩得讓人以為這是才剛在廚房裡宰殺的小羊羔。他閉著眼任由香味在齒舌間漫開,一樣一樣地辨認調味料的種類。搭配的醬料是昨日用新鮮香料調配後將小羊排醃上半日,今日從冷藏處取出滴上上好的橄欖油用快火煎後放入烤箱加入迷迭香一起用慢火烤成五分熟。於是小羊排收汁收得極美,每一口都是味覺與嗅覺的極大享受,再搭配上窖藏十年的Pauillac紅酒,幸福不外如是。

馬利的燉飯還是如往常般好得沒話說,雖然材料都很普通,但就是馬修斯自己也煮不出這麼道地的、充滿地中海風情的燉飯。海鮮應是一大早便捕獲的漁獲,住在海濱小城就是有這種好處。高湯極醇,他用的香料也不多,恰到好處地襯托出魚蝦的鮮與蕃茄飽滿的酸甜口感,米粒亦飽和高湯和海鮮的甜。

或許是馬利即將結婚的原因,這燉飯還多了馬修斯以往不曾注意到的幸福滋味。

馬修斯也見到了馬利的未婚妻,她是位安靜勤勞的女人,似乎法文不流暢的原因,她總是半躲著他的探測眼光,沉默地穿梭於桌椅間為客人們上菜添酒。

但今日感受到馬利燉飯裡流露出的幸福,沉浸在小餐廳溫暖熱鬧的氛圍裡他卻感到格外孤獨,他嘆口氣放下還剩一半的燉飯,支著下巴聽著隔壁客人聊天。

「法國菜就跟法國酒一樣,因為過份堅持傳統已經失去競爭力了。我上回去了澳洲,喝到的白酒可不比Bordeaux的酒還差,但價格卻是令人安心太多。承認吧!法國最驕傲的酒已經只剩名氣,不再獨領風騷,沒過幾年就要變成老古董啦!」

「老古董就老古董,這才是你不懂的浪漫!就是因為我們堅持傳統以及不妥協於商業化,法國酒還是世界上最棒的酒!」

「不是最棒,是最貴,而且法國酒缺少創造與革新,口感也快被其他國家地酒追過了。」

「你又懂什麼了?就是因為我們努力在保留法國酒古典的風味,你才能嚐到世界上最古老、最美妙的美酒……」

「你錯了,最古老的酒是我們中國的酒喔,最少兩千年了,那酒被埋起來時你們法國都還沒有誕生呢!」

「你……你這個老頭子少吹牛了?如果有酒埋了那麼酒早就蒸發了,哪還能讓你說嘴!」

「有就是有!下次你到中國我就帶你去看那罈酒,還有半罈呢!」

「哈!那就等著我拆穿你的牛皮吧,你的老臉就繃緊點!」

他身旁是兩位老人,其中一位明顯有著亞洲人的外貌,兩位都是生面孔,為了法國酒吵得像小孩一樣面紅耳赤。

馬修斯本就對中國人和中國菜沒有多少敬意,況且他絕對不承認法國菜就像法國酒一樣,太過堅持傳統而在世界的市場上失去競爭力,那樣的批評讓他火氣便起,他忍不住尖銳地插話回應老者。

「法國菜本身就是種藝術的表現,沒有其他菜像它一樣,從食物的挑選、烹煮到擺盤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學會的,法國料理更是視覺、嗅覺以及味覺的饗宴,這可不是中國菜那種粗淺的快餐文化能夠比擬的。」

「哈!粗淺?」那看似中國人的老人挑著稀疏的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小子,你懂中國料理嗎?」

同樣的問題,第二次的提問卻引出他的長篇大論。這一次,他很誠實且帶著惡意地將他所知的中國菜印象一股腦兒傾出,從又鹹又油的中國街食物、口感直接缺少含蓄的茅台、讓人難以接受的炸昆蟲大餐、缺少衛生的廚房一路批評到中國的黑心產品。

他甚至將講求快速的中國料理和他最討厭的美國速食文化相比較,認為兩者都是讓美食界蒙羞的料理,不,是連料理也稱不上的食物。又趁機大大地表揚了法國美食,將法國菜說得天花亂墜,像是世界三大料理中也只有法國菜才是名副其實的美食。

「小子,如果法國菜真的那麼好吃,為什麼你的燉飯不吃完?」老人等他說完,這才指著他的盤子,用捲著舌頭的奇怪法文問他。

他頓時啞口無言。

老人轉頭向同伴砸砸嘴:「這小子果然不懂中國料理。」

「沒錯,」另一位法國老人遺憾地搖頭:「現在的孩子什麼都不懂。」

他大怒,那個法國老頭子不是應該要站在他這邊的嗎?為什麼反而在為對方說話?

那兩位老人卻不再理會他,就著其他話題又繼續吵了起來。

畢竟他曾是三星主廚,這種不被重視、被當成路人的感覺很不好,尤其當他發表了對料理的感想後卻被當成是什麼都不懂的門外漢,馬修斯很不高興。

他終於趁著兩個老人的話題告一段落,這才悶悶地插話。

「我才不是什麼都不懂,我是廚師。」

兩位老人互看一眼,像聽到笑話般喀喀地笑了起來。

「我也曾經是廚師。」法國老人如是說。

「我現在還是廚師。」中國老人也這麼說。

「這裡是法國啊,滿街隨便撈都能撈到一堆廚師,那有什麼了不起的?」

「廚師之道,最好的廚師通常都是一家之煮,所以家家戶戶都有位廚師……嗯,我家還不止一位。」

中國老人正色道,但馬修斯卻覺得他用一般的家庭主婦的標準來嘲笑他,他更生氣了。

「我要跟你挑戰!」他終於從齒縫中擠出這一句話。

馬修斯對於自己的廚藝和天份都極有信心。他有信心就是中國菜也難不倒他,況且他打算用正統的法國菜堂堂正正地打敗中國料理,應是小菜一碟。

「挑戰?」中國老人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原就不小的眼。

「慘了慘了,」法國老人誇張地搖頭又嘆氣:「這個孩子毀了。」

他憤憤地瞪了法國老人一眼,他就非得如此長外人氣勢嗎?既然都是法國人為何不對法國料理多點信心?

「怎樣?不敢接我的挑戰?」他捧起酒杯,挑釁地做個乾杯的手勢。

「我不跟人比賽。」老人捏著下巴的山羊鬍子思考了半晌,這才慢吞吞地回答:「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婚禮後到我的餐廳來,如果吃完任何一盤菜後能夠用我的廚房作出類似的菜,我就永遠退出料理界!」

「如果我吃了五盤不同的菜,我必須要做出五盤一樣的菜才算數嗎?」

「不用,你就是吃個十盤、二十盤不同的菜餚也沒關係,只要能夠做出一種我就認輸。裁判就由店裡任何一位客人來當吧,到時候你隨便點人當作裁判,這樣應該算公平吧。」

他沉吟一會,慢慢地將手中地紅酒喝完,嘴角卻已經彎起一抹勝利的微笑。

這老人實在太瞧不起人了!這個中國人並不知道,任何菜餚只要吃過一次,馬修斯便可以拼湊出所有的材料,然後做出一模一樣的菜。他的味覺與嗅覺之靈敏還讓他拿到品酒師的執照,一大鍋湯裡就算多了半匙鹽他也能夠分辨出不同。

他握緊掌中僅存的信心,那是他--一位天生的三星廚師最後的驕傲。

「賭上我廚師的尊嚴,就這麼決定了。」他放下酒杯,和老人握手為誓。

「對了,你的餐館在這附近嗎?」

「不是,在台灣。」

「越南?」

「不是越南,是台灣。」

「台灣,那是哪裡啊?」他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

■ ■

婚禮進行的很順利。

馬修斯是伴郎。他後來才尷尬地發現之前的兩位老者一位是新郎的父親,和他打賭的則是新娘的父親。

好友結婚之後餐館歇業一周,兩人跟著老人們到台灣渡蜜月,因為賭約的關係他只能跟著這幾個人飛到亞洲,反正他這顆電燈泡也不比兩位老人來得亮。

得知他和老人的賭約,好友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同情地拍著他的背要他不要太在意輸贏。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法國。登上台灣的土地,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地圖上常常都找不到的小島國和他想像的大不相同。原本他以為一出機場便會被乞討的小孩給包圍,或者會看到破破爛爛的貧民區,但這一些都沒有出現。

當地人和善有禮貌,城市熱烘烘地充滿生命力,餐廳都很潔淨,這裡的中國菜也比想像中的多樣、美味。

他們一路往北。當車子在蒼綠的山道上行駛時,兩旁的山巒秀麗得讓他移不開眼,在法國已經看不到這麼豐美的森林了。

原來這就是台灣,這就是那個他原以為會是落後到有找的國家。果然是眼見為憑,他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文化衝擊。

而當他和好友夫婦相處越久,他也開始懂得中國人(所有的亞洲人對他來說都是中國人)的含蓄並非他原本所以為的畏縮,也能漸漸欣賞好友夫人內斂的美。

車子進了山,到了一個典雅的小城,這個有著石牆烏瓦、小橋流水的古城就叫做「烏城」。

烏城是他想像中中國的城鎮該有的模樣--木造的房舍有著漂亮的烏木窗格、女牆上的黑瓦彎出一優美弧度、街道兩邊有清澈的流水和逆流的小魚,茶樓垂下藍染布幡、到處皆有桂花飄香。

這是個奇妙的小城。

處處皆有驚喜、每個角落皆可入鏡,他這時才惋惜自己不擅攝影。有時看似一間小店,但一踏進門卻見到寬廣的庭院和曲折的長廊,有時進入餐廳卻被金碧輝煌的裝潢所驚,有時一間平凡無奇的果菜行,裡頭的蔬果卻是樣樣都未曾見聞。這個充滿東方色彩的地方著實令他大開眼界。

當晚他們一行人便接受馬利丈人的款待,被邀請到他的餐廳用餐。

雖然沒有人再提到那個賭約,而至今馬修斯也已改變了原本對中國料理的偏見,他仍是花了大半日將自己的狀態調到最好。賭約便是賭約,就算是馬利的丈人輸了他也不會要求他金盆洗手,只會請他將先前對於法國料理的批評收回。

從外面看,這實在是間不起眼的小店,連塊招牌都沒有,孤零零地躲在窄巷裡頭,如果不是熟客誰也不知道這是家餐館。

房子是木造,一進門便是幽暗的食堂,幾張桌子都坐了人,他們進門時一句交談的聲音也沒有,氣氛嚴肅得像是考場一般。

馬修斯在心底暗暗嘆口氣。盡管來到東方將近一週,他還是對於這種沉悶壓抑的用餐氣氛感到極不適應。法國人習慣邊吃飯邊喝酒聊天,對他來說,餐桌就是親友們培養感情的地方,沒有人說話的餐廳便是失敗的餐廳。

他想,或許等會可以先帶頭做個榜樣,讓這裡的人看看什麼是愉快地用餐氣氛。如果要像他們這樣吃飯他肯定會悶出胃潰瘍的。

但他越看越不對勁。

這些吃飯的客人有些將腳踩在椅子上、有些人喝湯喝得很大聲、有些人竟然還用手抓飯……最糟糕的是他竟然看到有人正趴在桌上舔著盤子!

這些中國人果然不懂得餐桌禮儀,真是一群野蠻的人!他看到這些人的情狀一點胃口也無,只覺得噁心想吐。

還好他們似乎不打算在這裡吃飯。服務生帶著他們一群人往廳後走,才轉了一個彎便別有洞天。長廊兩側是小包廂,他從半開著的門縫望進,不知道是否是屋內太暗還是眼花,他似乎看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客人--長著角的人、有著蛇尾的人或者是穿著古怪服飾的人,正當他驚疑不定之時,服務生領著他們進了一間窄小的包廂,一行四人勉強擠進卻是有些侷促了。

光線很暗、空氣很悶,牆壁像是被抹上層層油垢,他得挺著胸就怕背會碰到髒污的牆壁。他將手放到桌面上卻摸到一手的油膩,他拿出隨身手帕反覆擦著手心,他實在難以忍受這種用餐環境。

果然是中國的餐廳,這才是他想像中中國餐廳的模樣。

此時他只想趕快吃完就走人,坐在這裡多一刻都感委屈,這是第一次他來到這般寒酸的鄉野小店。

只希望等會上的不是什麼炸蟑螂、蛇羹什麼的,那樣的食物他可消受不起,若要他嚐試他寧願認輸。

服務生很快又出現,先上一鍋湯,為每個人各添一碗湯後便又提著飯桶在一旁幫眾人添飯。

他捧著那碗湯,湯碗不過一口的份量,他先是小心地嗅了嗅只聞到一股獨特的香氣,他無法分辨那湯的好壞。他遲疑著,同伴們卻已經大方地喝完湯將湯碗放在桌上任由服務生收走。

他喝了一口,湯汁不濃也不淡,舌尖盤繞著淡淡的桂花香氣,湯底或許以大骨熬成,雖是肉湯卻是清淡而不凝重,湯汁入喉,甜香卻仍是縈繞齒間,他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當他還沉浸在這從未曾品嚐過的滋味之時,菜已經一道一道上了餐桌,他這時才發現同伴們都已將矜持拋去,筷子、叉子和湯匙在盤子間野蠻地強奪著肉塊和蔬菜,湯汁淋漓,眾人的目光都不懷好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加進這場戰局,後來竟然連手都用上了,就為了多搶一塊難夾的魚肉、或是滋味鮮美到無法形容的高麗菜卷。

他吃到都忘了要辨味、猜測食物種類、記憶菜色,那麼多的味道在舌尖交混、蔓延、最後紛紛在口中爆炸。吃到都忘了要說話,他只恨父母少生了一雙手、一張嘴,讓他搶得不夠快、吃得不夠多。

等他回過神來,桌上的盤子都空了,而他正攤在椅子上滿足地舔著手指頭。

他第一次知道,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全心全意地享受美食,讓整個身體和心靈都被美食飽足。

他是廚師,他是食材的主人,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不再掌控食物而是被食物所掌控。

原來美食能讓人如是滿足,滿足到不需要用一堆雜話來充實餐桌,完美的料理本身說得比人更多。

米奇林的三星不再重要,是不是正統的法國料理也無所謂,那個賭約也失去意義,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當怎樣的廚師了。

他再也沒有回到法國。

有人說他拜了老人為師,成為無名餐館的實習廚師從頭學起、有人說他背起行囊吃遍大江南北,到世界各地學習各民族的料理、有人說他跑到中國大陸找尋傳說中培養出「食神」的「中國廚藝訓練學院」……

事實為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 ■

若您有機會,可別錯過烏城最富盛名的餐廳。

那是家沒有名字的餐廳,招牌全黑,熟悉的人都戲稱是「黑店」。

黑店裡,您會看到客人們為了一塊肉而大打出手,或是一大群人毫無形象地舔著盤子,您也會看到長相奇特的人在包廂中露出陶醉的神情。

請不要嘲笑這些人吃相不佳、乃至缺少餐桌禮儀,因為您很快便會成為舔盤子的客人一員。

您會像是一下子便倒退到孩童時期,回到那個會和同伴用手搶食物、會吃得嘴角油膩、眼睛發亮的年歲。

畢竟比起愛說話、愛比較的大人,只有不管吃相、專心地將自己弄得全身髒污油膩的孩子才是真正懂得品嚐美食的人啊!


【黑店 完】

首頁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