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1

文字姬故事集 (一) 被染黑的紙鶴

夜晚的按摩院裡有個角落的小房間,總會亮著燭火直到天明。

燭光會將臃腫、型狀奇怪的影子印在紙門上,影子中動著小小的手或者是觸角,影子中有鳥兒展翅欲飛。

每一夜、每一夜,她都會鎮夜不眠,用顫抖的手指--如果那還能稱的上手指的話,將巴掌大小、方型的紙褶半又褶半。

榻榻米上躺著幾隻半完成的紙鶴,地上還有一疊以報紙裁成方形的紙,角落則是幾堆紙,那些都是她花了很多心思從外面收集而來的折紙素材,報紙、廣告單、帳單等等,這些人們不要的紙張都是她的寶貝。

黑水從脣角淌下,她任由黏稠如柏油的液體滑過喉嚨沾上胸膛,她不敢擦拭就怕會污了指間的紙張。

更何況,那是她從體內湧出的血,那是從來沒有止過的惡膿,嘔也嘔不完、擦也擦不淨,她習慣了也無所謂了。

有人說,她只是承擔了戰爭的共業。

但戰爭什麼的,她是不懂的。

一直到現在,她都還是不懂,為什麼爸爸媽媽和大家非得為了戰爭而死掉?又為什麼她變成這樣還得繼續活著?

她只知道她的國家和別人的國家打仗,別人的國家丟了一顆恐怖的炸彈,炸彈爆炸了,爸爸媽媽都死掉了,好多好多的人……都死掉了。

她親眼見到了地獄--用她手中捧著的眼睛--她看到一切,很不幸地卻也活下來了。

■ ■

那時候她才十歲,三天兩頭都要跟著大人一起躲空襲警報,天空上飛機轟隆隆地壓迫著大家的生活。她只知道,大人們總是對著很吵的飛機皺眉嘆息,但那麼複雜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只知道大人們都很辛苦,還有躲警報可以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其實也很有趣。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個好天氣。

她還記得她那天穿了一襲新和服,是母親用她年輕時喜愛的和服改給她穿的。那件和服的布料輕軟,她喜愛鵝黃布面上朱紅色的祭典扇裝飾,也是她舊的和服已經太短露出一截小腿,母親才將珍藏十餘年的和服從箱子底取出,改成她的長度讓她能夠穿上。

為什麼明明不是過年也不是節慶,會有新衣服穿?因為那天她要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醫院探望奶奶,所以穿上新和服奶奶看了也會高興,奶奶高興的話,她的身體就會趕快好起來,媽媽是這麼告訴她的。

不論如何,有新和服穿、天氣又那麼好,她便也不介意和媽媽一起去醫院探望奶奶了。她喜歡奶奶,但是她不喜歡醫院,醫院裡總是有奇怪的味道和奇怪的黑色煙氣,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恐懼還是討厭,反正她就是不喜歡醫院的一切。

她和父母到病房的時候,奶奶正坐在窗邊摺紙鶴,奶奶的紙鶴小巧玲瓏。

就算過了那麼久,就算是父母的容貌都已經模糊,她還是很清楚地記得當時奶奶坐在窗邊的樣子。奶奶穿著顏色樸素的和服,銀髮挽起髮髻,就連在病中仍是對儀表一絲不苟。

外頭萬里無雲,天空是清爽的藍,桌上已經完成的紙鶴彷彿就會從窗戶飛出去似的。

她到桌前拿起一隻紙鶴,奶奶這才注意到她和爸爸媽媽。

「奶奶,為什麼每次來都看到妳在摺紙鶴呢?」她好奇地問。

「和醬,」奶奶將半完成的紙鶴放下,溫聲道:「紙鶴有一雙強壯的翅膀,會將妳的願望帶給神明喔,所以,傳說只要折一千隻紙鶴,就能夠許願,神明就會讓生病的人身體好起來喔。」

「那奶奶有一千隻紙鶴了嗎?」

「還沒有呢,奶奶現在折了七百隻紙鶴,大概再一個月就能折到一千隻了喔。」

「那、和子也要幫奶奶一起折紙鶴!奶奶教我好嗎?」

奶奶笑瞇瞇地拉過她的手,手把手地教會她折出她的第一隻紙鶴,爸爸媽媽笑吟吟地在一旁看著,房裡其他的病人也都不時出言調笑她笨手笨腳。

折紙真像是魔術一樣的藝術,沒想到那樣一張普通的方紙,折上幾折、拉出脖子和尾巴,就變成一只展翅欲飛的紙鶴。拿在手裡這麼輕,卻能夠承載那麼重的願望,她將捧在手中的紙鶴珍惜地放進奶奶的盒子裡。

有了這些紙鶴,奶奶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當時的她如此確信。

驀地,明媚的好日子被空襲警報打斷,她突然感到無比恐懼,很快地跑到母親身後緊緊地抱著母親的腰發抖。

房裡的大人們卻一點也不緊張,他們認為這就像是普通的空襲警報一樣,三天兩頭都會來上一兩次,每次響上大半個時辰就沒事了。

戰爭快結束了,房裡的大人們這麼聳聳肩地說了,但她卻感到戰爭是無止盡的長,不將這個世界摧毀,這個戰爭是不會停的。

當世界爆炸的時候,她正好從母親身後探頭出去,她看到奶奶坐在窗邊對著她露出那麼溫暖的笑容,但那個笑容在瞬間就被不知從哪裡來的火光吞滅,連同醫院的窗戶和牆壁一起消失。耳邊炸開的聲音讓她那一瞬間什麼都聽不見了,她感到灼熱的光和燙人的風灌進身子裡頭,她儘可能地將自己縮的小小地躲在母親懷裡。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她完全無法思考,她只能憑藉著本能努力地讓自己不要死掉。

一直到很多年後,她才從腦海中僅存的記憶片段釐清當時所發生的事情。

她能夠活下來,其實是因為她的母親背對著窗戶抱著她,父親又擋在母親身前,她的命是父母親用身體擋住灼熱的白火所救下來的。

她的父母、奶奶當場就被燒成焦屍,奶奶更化成一團如滴蠟般的肉塊,和病房裡的其他病人一樣不分你我。

等大火平息了,她覺得好熱、好熱,身體裡熱的像是快燒起來了,她的皮膚好乾燥,像是一把火正在燒著她的臟腑,她感到自己像是被吹脹的氣球一樣膨脹,再不解熱她就要被那股熱撐破了。

她後來知道,那種恐怖的白火會侵入體內,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是最恐怖的毒,會從人體深處往外燒去,慢慢地將人活活燒死。

於是白色的烈火帶著黑色的煙,她的城市已經不再是她熟悉的城市,沒想到一眨眼的時間她便來到了地獄。

她的眼珠子掉在手心裡,但她還是看的見,她捧著眼珠子在地上爬行,像條剛從冬眠中醒來的蛇一樣臃腫、笨拙。她往醫院旁的河邊爬去,同一時間,她看到很多奇怪的生物也蹣跚地往水裡爬去,那些生物像是蒼白醜陋的鱷魚,她完全沒有聯想到這些生物原本和她一樣,都是人。

她只是辛苦地喘息著,扭動身體往水裡前進,微張的嘴吐出燒焦的黑煙和橘色的火,她好熱、好熱,她需要水、很多的水。

她看到不遠處一隻白色的鱷魚皮膚脹裂淌下紫色的血,還沒爬到河邊就融化成烤熟的肉塊,也有白色的鱷魚一進到水裡就從身體中央炸開浮上水面。

映入眼中的一切都難以理解,這一定就是地獄吧。

她爬得很慢、很慢,河邊還有幾公尺的時候她卻爬不動了,身體裡的火好燙也好重,不經意間,掌心裡的眼珠子滾動照向她的臉,她看到一張怪物的臉--皮膚脹成隱現青色血管的浮白、眼眶裡沒有眼睛,兩條血管從黑洞裡拖出來掛下臉頰、該有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一條線、原本該有頭髮的地方只看的到一片浮腫的皮膚。

她無法思考、無法反應、無法驚慌,她只覺得好熱、好累,她看不到救命的河在哪裡,她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爬。

她就要死掉了,她知道。

天上落下黑色的雨,那是灼熱的、帶著濃濃死亡氣息的雨,她失去意識前最後見到的就是這一場黑色的雨。天空是黑的、雨是黑的,她一定是死掉了、下了地獄,可是,即使人身處地獄還是會再死一遍的嗎?她失去意識前不禁這麼想著。

■ ■

然而,這場黑色的雨卻意外地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等她醒來後,她已經在醫院裡了。

她的眼睛已經回到眼眶中,她的身體卻腫脹得不成樣子,兩個單人床疊在一起才能支撐住她的身體,她抬起手到眼前,兩隻手腫得看不到五指,她的皮膚脹得會氾著光亮,青紫色的血管佈滿整片肌膚,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樣。

其他的病床,也有一些像是她一樣的人--如果還能被稱做「人」的話。

那段時期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身體總是很難受,像是身體裡點個小爐火用慢火烤著她,她總是醒時哀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昏迷狀態。

她做了很多很多夢、恐怖的夢,那是當一個人見過地獄後又鎮日在死亡邊緣徘徊時,才會做的夢。

等她神智清楚一點,日子已經過了大半年了,病房裡所有的人都死掉了,聽說有的人從肚子裡冒出火來被活活燒死,有的人的身體慢慢地像果凍一樣融化了。

她卻也沒有好到哪裡。

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變成一團腫脹的肉團,皮膚被撐得發紫,她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腳,身上鼓起肉瘤化為醜陋的觸角,她卻可以用這許許多多的觸角當作手和腳使用。

她的血變成黑色,不斷地從嘴巴裡冒出柏油般黏稠的血沫,她以為自己快死掉了,但她卻活了過來,儘管她不清楚自己還是否是一個「人」。

剛開始穿著重重防護衣的護士盡心地照顧她,但隨著時間過去,她的外貌變得越來越奇怪,護士眼中的恐懼與厭惡也越來越濃。

護士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間隔越來越久,直到有一天,她知道醫護人員再也不會出現了,她被鎖死在一間死氣濃濃的病房裡,就是死了以後也不會有人記得、有人為她收屍。

她沒有死去,活著卻總是感到很餓很餓,身體裡有灼熱的火烤著她。她也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她將自己塞進水管進到地下水道,一開始只是想要冷卻體熱的本能讓她這麼做,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到了醫院外頭。

她變成了「怪物」,一直在流浪、一直在躲避人群,偶爾被人撞見該都市就會多出一樁都市怪談,人們信誓旦旦地說她是住在污水道裡的妖怪,是由糞便等不潔物所化成的妖物。

又過了很久、很久,她一路流浪到京都,近來才在這裡住了下來。

■ ■

屋子的主人是個叫做百目的大人,他是個外表看起來很冷漠,但內心卻很溫暖的人。他雖然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但至少她在這裡是安全的,她可以很安心地住下來。

流浪的數十年間,她總是頭腦混混沌沌的,什麼也記不清楚,什麼也無法多想。

她記得一個小女孩的故事給了她一點光亮,讓她像隻黑暗中跟著光芒的蛾一樣能夠有個方向,一直到在此落腳後,她才多多少少找回一點清明、慢慢地想起很多遺忘了很久的事情。

像是爸爸媽媽、像是奶奶、像是其他和她一樣因戰爭而痛苦的人。

她也想起了如何摺紙鶴。她先是找到了一疊廢報紙,將報紙裁成方形,然後花整個晚上卻只能摺出一隻醜醜的紙鶴。但她卻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那就是她要折很多很多的紙鶴,這樣這些紙鶴就會將她的心願傳達給天神吧?

她希望折了一千隻紙鶴後,她的身體就能夠好起來。

可是她一年一年的折下去,折了好幾千隻紙鶴,身體卻不曾有過一點好轉。

也許是她的血染污了紙鶴,所以紙鶴再也飛不起來了,她對自己不斷吐出的黑血感到哀傷。

但是,她還是得繼續折下去,因為這裡住了很多痛苦的人,她決定為了所有痛苦的人將紙鶴一只只地折下去,就算是神收不到這些紙鶴上的願望,她相信她的紙鶴還是能夠在這很近的地下飛翔,將她一絲絲的希望寄予這些和她一樣住在屋子裡的人,請他們替自己保留住她那卑微的願望。

夜還很長,紙還很多,她還有很多紙鶴要折。

她不再希冀自己會好起來。

她現在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夠健健康康,不要再有黑色的火焰燃燒這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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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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