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20

聚水坪夜話 二十 世仇

風輕水平,海水正藍。

金髮的小男孩雙手攀著礁岩的邊緣向著海面探頭,乳白色的海水中小女孩載浮載沉,她剛浮出海面就將積滿海水的潛水眼鏡一把抓下。

「還是不行嗎?」

「只能支持一下子就會進水了。」一面踢著水,小女孩苦惱地回道。

上回阿華撿到的潛水眼鏡的帶子壞掉了,阿華試著用橡皮筋修復。於是他們趁著周末天氣好的時候到聚水坪測試,但弄了半天卻還是宣告失敗。

儘管他們可以請管家幫忙將潛水眼鏡修好,但兩個小朋友還是試著自己修好,畢竟有些秘密他們不想和大人共享。

阿華爬到石上,兩人繼續嘗試調整潛水眼鏡的帶子卻將橡皮筋扯斷,兩個小朋友尷尬的對望。

「都是你笨手笨腳。」喬小朋友惱羞成怒。

「最後一條橡皮筋是你拉斷的。」阿華指出事實。

「那現在怎麼辦?」

「只好拿回去修修看了……」阿華苦惱地攢起纖細的小眉頭,將潛水眼鏡隨手收進藏在岩縫的背包裡。

聚水坪即使是假日也少有人跡,兩個小朋友一早到的時候偌大的海坪上只有他們兩人。如今阿華剛抬起頭來便看到不遠處有熟悉的人影,她高興的拎起背包往那個方向跑,喬辛苦地跟在後頭。

這時渥萊君化成的人類青年正在和來海坪上釣魚的漁夫阿仁閒聊。他儘管非人,每回阿仁跑來找他八卦新聞或者大罵政治人物的手段時,他總會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想當初石影要不是被聚水坪上眾多妖怪阻著,他原本還想搬台電視到聚水坪上讓渥萊君能夠收到最新的新聞。

兩位大人停下閒聊看著小女孩跑近,女孩細緻的臉龐暈著健康的蘋果紅。

「我早上撿到的,這是第五個了!」她喜孜孜地從背包側邊的袋子裡掏出巴掌大的物體獻寶。

掌心躺著一枚白色圓形扁平物,表面摸起來有些粗糙,中央有花瓣形狀的雕紋宛如由匠人精心雕刻而來,看似像某種怪異品種的貝殼又像是烏賊屍體遺留的硬鞘物,越看越是難以歸類。以往都是颱風過後才會在沙灘上撿到,前週大風過境彙夜颳起不小風浪,於是這日在貝殼沙灘上尋寶便得此意外之喜。

她前四枚收藏都乖乖地躺在她的蛋捲盒裡,如今找到第五枚,她卻是直到這日才弄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喬說,這叫做沙錢,是一種海膽喔。」

她的眼睛發亮,原本的問號變成驚嘆號,她從沒見過如此扁平的海膽,原本還以為海膽總是圓滾滾的一團刺呢!

世界真是奇妙。其實就算沒有答案也無妨她喜愛這物的精緻花紋以及觸摸起來的質感,她一早撿到時便愛不釋手,喬的答案則是賦予寶物更多想像空間。

由於這沙錢的殼很脆弱,先前的收藏在王立強手中待過半年,如今再回到手上時其中有兩枚邊緣已經破裂。她卻也捨不得丟,儘管手中這枚最完整,她想了想還是將這枚送給青年。

容色溫潤的青年微笑接過,亮起阿華的小臉上的笑容燦然。阿仁在旁故意大聲抱怨阿華不公平他也要,理所當然地被小女孩無視。

她心情很好地轉身望向後頭的小同伴,卻見喬躲在不遠處的礁岩後,一見到隴的目光往他的方向掃便縮回石後。

對了,她忘記這傢伙總愛躲著外人習性不改,看到不熟的大人便總躲得不見人影。隴這麼好的人有什麼好躲的?她暗暗嘆了口氣,卻忘了自己也有相似的慣性。

不久開始退潮,她便和喬一起等潮退後海坪會露出大片潮間帶。

等待的時候,喬小朋友黑著一張臉很不高興的模樣,阿華碰了幾個釘子後便不再理他,自顧自地在一旁盯著岩縫裡的細小影子看。

喬小朋友的情緒起伏很大,變臉比秋天的後母臉更快。不久前才笑吟吟可愛得像個廣告看板上的小孩,沒兩分鐘便繃著臉不理人,讓人很難摸清他的脾氣。阿華也不是個好性格的孩子,碰個軟釘子便轉身離開自己玩去,不想去安撫大少爺脆弱的小心肝。

至於喬發怒的原因,或許對其他人來說很難猜,然而阿華向來都對人的情緒敏銳於是就算不問她也知道。

早上兩人找到這枚沙錢時她就曾問過他要不要留著收藏,當時少爺說嫌棄地說不要,如今見她送人卻又不樂意地嘟起嘴來,阿華當然便也懶得理他。

兩個小朋友自顧自地在海坪上玩了一會兒。等他們各自回家用了午餐又休息過,再來到海濱時已是退潮露出大片潮間水窪。

潮濕的礁岩上分佈各種海藻,綠藻、紅藻和褐藻生機勃勃,卻因此石上滑溜讓兩個小朋友走得小心翼翼卻仍是不時有人滑跤--當然滑跤的大多是喬小少爺。

還好喬小少爺也有自知之明--他穿上防滑高筒雨靴、雙手戴著手套以防銳利的礁角會刮傷他嬌嫩的肌膚,於是就算滑入礁池也不會受傷,除此之外,遮陽帽和護腕、護肘以及護膝全套裝備都上足,缺點就是移動起來很笨重。

平時滿潮的時候,喬只能在海坪上看阿華在水裡像尾魚游動,看的很是氣悶。就算阿華說要教他游水,他卻是一次溺水的經驗便已經足夠,他絕對不要再喝一肚子又苦又鹹的海水!

只有在退潮露出大片潮間帶時,兩個小朋友才能一起探險,潮池是神奇的寶物庫,只要有耐心便能見到海最親切的一面。

小小的潮池裡有許多寶物。幾枚害怕寂寞的笠貝擠在石上,池底有害羞的寄居蟹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仔細看還有螃蟹卡在岩縫中偽裝為岩石的一部分……他們沉心閉氣等待,不知道原本躲在哪裡的蝦虎出現用奇怪的移動方式在池底巡視地盤,不久連軀體透明的小魚苗也像忍者一樣悄悄地出現,角落的海葵也舒展觸手如搖曳的美麗花朵。

「妳看……」喬壓低嗓音,他指向水窪最深處:「看到那個了嗎?」

阿華瞇著眼睛,遲疑了一會兒:「那個……是芋螺吧?」她時常會在貝殼沙灘上撿到空殼,於是對這種具有毒素的貝類不陌生。

「這不是普通的芋螺。」喬抬高聲量將水窪裡的生物又嚇得躲起:「這叫地紋芋螺,學名是Conus geographus ,是芋螺裡毒性最強的一種品種,牠的毒素連人類都能夠殺死,所以又被稱為是「殺手芋螺」。這種芋螺在台灣很少,和妳平常在沙灘上撿到的芋螺種類在毒的程度上差很多。妳知道嗎,芋螺是如何用毒素來覓食的嗎?」

喬一說起書本上讀過的生物便滔滔不絕,阿華覺得他連那些生物的英文名稱都能背起來實在很變態,殊不知若喬知道她將學名的拉丁文當成英文名弄混定會又是一頓說教。

喬從小的睡前讀物是本海洋生物圖鑑,於是肚子裡早就死背了一堆海洋生物的資訊,近期又讓石頭管家為他添購不少海濱生物圖書,他花了不少時間熟背這些生物的資料。能夠知道這些海洋生物的名字讓他感到很踏實,也讓他和阿華相處時多了些許優越感,果然還是他懂得比較多。

阿華也佩服喬能夠將書上的知識記得這麼清楚,尤其每次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好勝心起也借了一堆海濱圖鑑回家惡補,可惜她的注意力總停留在精美的圖片上而旁白文字過眼即逝。

「所以芋螺將舌齒刺出後舌齒會留在獵物體內……喂、妳在做什麼?」喬這時才發現同伴沒有認真聽他說話。

「我想撈撈看。」阿華趴在岩邊預估水深。

喬只要能夠知道這些東西的名字和特徵,能夠遠遠看上一眼就能夠滿足。然而和喬不同,太複雜的名字老是記不起來,阿華對於好奇的東西總是要摸摸看才行。

「不是跟妳說這種芋螺劇毒,甚至可以毒死人的嗎!」

「我沒有打算用手撈。」

「笨蛋!不行就是不行!」

阿華固執地抿脣盯著水面,氣的喬想要拿石頭敲開她那缺少常識的小腦袋。


突然間,阿華聽見背景除了海潮聲還有奇妙的交談聲,彼此彼落,像是大批螃蟹在礁岩上移動的細腳搔動她的好奇心。

『那個又要來了……』

『每十年一次的災害啊……』

『煩不煩啊這些傢伙……』

『龍主大概也很無奈吧……』

時值黃昏時候,紅橙色的雲朵鑲著銀邊,紫雲如綢緞鋪展開來,阿華一抬頭便看到潮池水面反映燦爛霞光。絢麗霞色從天空擴展到海面,海天仿如一體,平靜且熟悉的景象卻令她感到些許不安。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阿華轉問同伴。

「什麼?」喬困惑地回問。

「就是……」阿華禁聲,她這時才注意到許多海鳥在海坪上盤旋,背景都是躁亂的鳥鳴。

雖是倦鳥歸巢時候,這時候海鳥在海上覓食已畢回到陸地,平時卻少見到這麼多的鳥在這時候聚在海坪上吵鬧。鳥群低低地飛壓海上,喧鬧的鳥鳴彼此彼落彷彿在互相警告,她困惑地望向天空,從天色看起來這不像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徵兆。

但海邊的氣象總是須臾即變,風雨前只有人類會感到寧靜,於是阿華見釣客都收起釣具準備離去便催促同伴趕快回家。

「今晚不是月圓嗎?我跟管家說好了,而且我也有帶零錢出門。」喬不悅地踢掉黏在雨鞋上的一團小珊瑚藻,狐疑問:「你想要將我趕回去然後自己留在這裡嗎?」

阿華一梗,話說這也不是她不會做的事情,只是當場被說穿確實有點尷尬。

之所以會帶著喬在海坪上玩耍,是因為管家伯伯的蛋糕太好吃,每次吃完蛋糕就會莫名其妙地答應伯伯會帶喬同學一起到海濱玩。剛開始確實會覺得帶個累贅很煩人,尤其喬動作慢吞吞的,而且還有大少爺脾氣,許多次她都萌生將他置之不理的小惡魔心態。

喬是個性格彆扭的孩子,又或許因為家庭成長的環境所影響,他對人的情緒想法都很敏銳。他早就察覺到阿華的不甘願,所以原先執意要跟,是因為這是給阿華的回禮--誰讓她吃掉石頭管家烤給他的蛋糕--造成對方的小小不便是給自己一點心理補償。

時間久了,他確實也越來越喜歡花時間在海坪上玩耍,能夠實地驗證背了一肚子的知識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對母親的海越來越感興趣。

而從阿華的角度來說,隨著喬跟著她在海坪上的時間越長,她也會佩服對方像本會走路的百科全書。尤其嬌滴滴的小少爺總是咬著牙跟著她在海坪上探險,顯少抱怨這點讓她對喬改觀不少。

而且……喬時常跟她待到很晚才回去,聚水坪對阿華來說就像真正的家一樣,但喬和她不同,喬是個有家的孩子,家裡還有個親切的管家伯伯會將他照顧得很妥當。阿華想來想去,不喜歡回家的小孩有兩種,其一是家庭不和睦、孩子沒有安全感便不想回家,一種則是屋子裡沒有自己會早歸等待的人。

喬明顯是後者,理解這點後,阿華也狠不下心趕他回家。

於是乎兩個小朋友大眼瞪小眼,阿華首先敗下陣來。

「好吧,可是如果一變天就要趕快回去。」

「沒問題,我有帶手機出來,想回去再打電話叫管家來接我就可以了。」

話剛說完,喬背後便發出一串悅耳音樂,他慢吞吞地將手機從背包裡取出。

「Hello?」他原本漫不經心的神情很快地變了:「媽、媽媽回來了嗎?」

「過來接我,現在!」

他白皙臉頰上泛起激動的紅暈,掛掉電話將手機丟回背包裡,一言不發地往回走,回去時腳步甚急。對於他不打招呼就離開的態度,阿華並未感到不滿,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卻有些複雜的情緒湧上。

喬果然和她不同,他是有家的。

不知道家裡有人等待自己的感覺如何,阿華莫名地有些羨慕。

等喬同學纖小的背影消失在海岸的蘆葦叢後,卵黃似的夕陽正要落入海面,橘色暖陽將平靜的海面染出豔瀲水色。

海上紅日半懸,四周翻飛的海鳥更加焦躁,心裡頭有種不踏實的感覺讓她感到慌張。她對著海面凝目,倒映海中的火球中心出現黑點,黑點緩緩擴大,她看清楚那黑點原來是漩渦。

海中漩渦越來越大,不久吞食夕陽的倒影,宛如大海開了幽口,令人不安的詭異。

她左顧右盼,一面在海坪上奔跑,海上有潮濕霧氣緩緩掩上海坪,聚水坪在薄霧中緩緩展開原本面貌,霧中掩現幢幢黑影。

紅陽就要落入海面之時,她終於在海坪邊緣處找到聚水坪的主人。

聚水坪主人仍是人類之姿,背著手站在被微波舔食的礁岩上望著海中央的漩渦,渥萊君的背影很孤單。阿華也不管潮濕的石上滑溜,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身邊揪緊他的衣袖,緊皺著的眉頭緩緩舒開。

容色溫潤的青年垂頭望著她,澄淨如水晶的眼倒映天光。

「小草,現在先回去好嗎?今晚入夜後就不要在海坪上逗留。」

「為什麼?」小手握得更緊。

相對於她的固執,隴的神情露出些許為難,這麼多年他面對孩童時還是顯得很笨拙。

「不要任性,這片海比你想像得更險惡……」他壓低的磁性聲線裡多出什麼微妙的情緒:「小草這樣缺少危機感,以後該怎麼辦呢?」

「你會一直在這裡,會看著我長大。」她昂起小頭顱道。

「我無法干涉太多。就算你在海上發生意外,我也幫不了你。」

「沒關係,那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可以保護好自己。」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望著海面的眼底有著古老的情緒在翻騰,最後只化為海浪拍案的幽幽嘆息。

這個傍晚,聚水坪上的一切都讓她越感困惑,更多的是無緣由的恐懼。

就算再害怕她也不要放開手,就算她知道聚水坪主人很強大也不該有什麼能難倒他,還是不想看他那樣孤伶伶地站在前頭。

就在夕陽落入海面的那霎那,漩渦中央突有數量龐大的黑影從海中衝出,彷彿是大群蝗蟲從土中鑽出飛往天際,最後在天空中聚成一大片黑霧。

那是什麼?阿華凝著目卻看不清楚,只覺得那大群黑壓壓的東西充滿強烈死氣。

黑影從海中飛出時引起波紋。海面上的波紋一波一波往外擴散,到了近海便湧起樓高的浪濤。充滿壓迫感的浪潮向他們兩人處打來當下阿華的腦袋一陣空白,她小退一步準備迎接撲面而來的巨浪時,海水在他們身前彷彿撞上不可見的牆,浪過後他們身上一點水珠都沒有沾上。

後浪推前波,又是一波又一波的浪打來,每個浪頭都分立兩旁從他們身側掠過,潮濕的風帶著熱氣仍令人為之一窒。

終於等海面平靜下來,聚水坪已被浪潮打得全濕,大片礁岩滴水如汗,盤旋海坪上的霧氣更重,隨著天色漸暗,海坪上出現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對著海上那塊黑雲般的不明物張牙舞爪。

天空那團詭異的黑雲裡卻緩緩亮起一點一點光芒,彷彿是黑夜中的城市亮起一盞一盞明燈,又如群聚的螢火蟲一批一批地發出螢光,黑雲化為一小團閃爍星雲煞是好看。

海坪上的騷動更烈,阿華回頭看到岸上的紅燈籠閃了幾閃便消失光芒,看來今夜的非人市集被取消了。

那團發著燐光的黑雲朝著海坪的方向緩緩飄來,這時聚水坪的主人也顯現出原本的非人模樣。長袍廣袖,水色的髮夾帶深海撈出的冰樣寒意,渾然天成的臉龐上端著肅靜神情。

那團光越飄越近。那團光並不像眼能見到的那麼溫暖,從中透出的寒意讓她不住抖索擻

她還沒看清那團光的模樣,柔軟的布面蓋下遮住視線,卻是聚水坪主人用衣袖蓋住她大半身,僅露出一雙細腳在外。隴的手掌壓在她頭上暗示她不可躁動,阿華對危險也非遲鈍無感,儘管好奇也不敢掀開袖子偷看。

她聽見外頭出現許多鳥噗翅的聲音,越來越多,堆疊成惱人的嗡鳴聲。

裸露在外的雙腳感到寒氣更勝,她不自覺地退了一小步靠到隴的身上。


「精精精精--」

鳥鳴聲堆疊成惱人的噪音,越來越大聲,她緊張地向他靠得更緊,不自覺地揪緊渥萊君的袖口。

阿華閉上眼睛,她透過掌中揣握著的布料可以感知到聚水坪上的變化。天色已暗,從海中爬出許多黑影攀上濕漉漉的岩上,聚水坪上積聚著憤怒的情緒對空張牙舞爪,海面也不安地波騰。

聚水坪的主人並沒有怒意,他似乎只是向噪音的來源拋去沉靜的視線,阿華無法得知他的想法,但不知是不是阿華的錯覺,她感到渥萊君的生氣中透露出些許哀傷。

那一大群鳥在空中發出挑釁的鳴叫,當海坪上的眾多黑影終於忍不住高高躍起撲出時,那群鳥卻轟然散開,帶起一陣紊亂風流後竄入後方的防風林裡。

許久,直到月明星稀,那些鳥不曾再回來,聚水坪上的黑影也慢慢退離。

聚水坪的主人這時也已放開她,低聲囑咐她趕快回去,神態淡若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阿華這時也餓得沒有力氣去弄懂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回大屋的路上她仍是一步三回頭,如果話最多的石影叔叔在這裡就好了,她不禁這麼想。

□ □

天空陰沉地堆了厚雲,空氣中水氣很重,校園裡就算下課時間也無精打采缺少笑語。

下了場雨後突然天氣便轉涼,班上的孩子一半得了流感又是咳嗽又是鼻水,所有的老師都得帶著口罩上課。適逢大魔王月考期間,各班的氣氛更是低迷。

週三下午的社團活動時間,由於外頭下起毛毛細雨,原本在室外的運動社團都移到室內,校園裡的氣氛因此更沉悶,就連在走廊上巡迴的糾察隊也不如往昔那樣有氣勢。

自然教室裡的氣氛卻是舒適和緩,燒杯在酒精燈上煮,暖暖的咖啡香浸潤空氣。

阿華坐在高腳椅上剪貼新聞,專注時沒注意到報紙以外的事物,等停下來喘口氣時才看到桌上觸手可及處多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她看了自然老師一眼,見他正改作業本改的專心,便默默將糖果打開含在嘴裡。

每次社團時間都會受到老師的餵食,糖果種類覆蓋了花生糖、牛奶糖以及各種水果軟糖以及巧克力,喜歡的糖果她會直接打開吃掉,不喜歡的糖果則是收起來當作儲糧,反正肚子餓時比較不挑口味。

自然老師上課常備各種糖果作為引導學生發言、回答問題的重要道具,做為少在課堂發言的學生,阿華從未曾在課堂上收到糖果,或許幫老師收集剪貼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收齊老師的糖果。

牛奶糖在嘴裡化開,阿華有些心不在焉地剪著報紙。那日離開聚水坪,之後的兩日都下起大雨,放學後她便只能乖乖待在房間裡對著窗外的烏雲嘆氣。不知道後來的情況如何?那些鳥兒是否又回到海坪上?究竟事件是否有後續發展?

想著想著,她已不自覺地停下手上的工作對著桌面發呆,自然老師也停下工作將一顆水果糖放在桌上引起她的注意,微笑道:「休息一下吧。」

她忙坐正,放空時被老師當場捉包有點尷尬,畢竟老師對她那麼好。

「也該是休息時間,老師改作業也累了,阿華喝果汁吧?」自然老師很順手地拿出瓶鋁箔包裝的飲料放桌上,小孩子只能喝果汁,可惜了他收藏的許多好茶和好咖啡。

「謝謝老師。」阿華禮貌地回應。

自然老師正想說些什麼卻被窗上突來的碰撞聲打斷。像是有物重重地撞上窗戶的玻璃,發出碰的聲響讓兩人驚地互望一眼便默契地跑出門外。

走道上倒著一隻巴掌大的小鳥,鳥兒僅巴掌大小有著黑喙黑腳紅色身軀,身軀上有黑線描繪成的奇異花紋,這是阿華從未曾見過的鳥兒。

「看來這隻鳥沒有注意到玻璃,想要飛進教室卻撞到玻璃。」自然老師蹲在小鳥旁搓著下巴的鬍渣。

阿華忙將鳥兒捧在手心,觀察到鳥兒胸口的律動這才呼出一口氣,還好鳥兒只是昏了過去。看來這隻鳥實在撞的不輕,她仰頭望向玻璃,自然教室使用的不是其他教室的毛玻璃而是纖細的透明玻璃,玻璃沒破真是奇蹟。

奇怪的是,掌心中鳥的溫度很低,冷得讓她打了個抖索。

「老師,這是什麼鳥?」阿華好奇問。

「嗯……」自然老師摸著下巴端詳許久,這才搖頭道:「老師也不知道,我們進去查看圖鑑吧?」

阿華點頭,正要捧著小鳥進教室時那隻奇怪的小鳥卻悠悠轉醒,一面發出「精精精」的叫聲,一面搖搖晃晃地飛進細雨中。

阿華和自然老師相對一笑便又回到教室裡。剛進教室卻看到奇怪的景象--許多隻相同種類的鳥兒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混進教室,桌上的報紙被弄成一團亂,當他們踏進教室時,所有的鳥不約而同地停下製造混亂的動作,幾對黑眼睛頗具壓力地盯著他們看。

鳥兒露出如同人類的凌厲視線,這本身就充滿違和感,阿華停步一時不敢有動作,就像是教室裡突然出現許多讓人不敢招惹的小混混一樣。

兩人數鳥對看許久,最後向來缺少耐性的鳥兒終於打破巍巍可及的平衡,其中一隻鳥仰頭發出嘹亮鳥鳴,突來的刺耳鳴叫讓阿華嚇得退了一小步。

這麼一退兩方的氣勢頓然分出高低,那些鳥兒抓起桌上的東西--鉛筆盒、剪刀以及紙團和一只燒杯--振翅從教室另一側的門口飛出。

「啊!我的鉛筆盒!」阿華懊惱的想要追出卻已經來不及了,自然老師則是瞇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整個下午,校園裡不時有學生的尖叫以及憤怒的叫喊聲,不時有鳥兒偷偷進入教室裡偷走學生的物品引起學生的驚叫。

阿華哀悼自己失去的鉛筆盒,對於這些鳥兒也很憤怒。這鉛筆盒跟了她已經有兩年多,說不上喜歡卻已經用的慣了,裡面除了文具已外還有老師給她的糖果,有些東西要失去了才會覺得可惜。

班長除了鉛筆盒連心愛的髮飾都被鳥叼走,班上的公主和許多女孩因此被氣哭,一在校園裡看到那種小鳥便抓起鞋子憤怒地拋去。那些鳥的數量不少,幾日內便在校園裡的學生生活造成不小的衝擊。

就連老師們也在受害名單內,氣得這些老師吵著要校長找人來除害。許多妖怪老師更私下定了報復計畫,決心要聯合起來獵捕這些可惡的鳥兒。

過沒兩日,校園的災難更是延燒到一般人家。

這些鳥兒越發肆無憚忌,小鎮的許多人家都被大群鳥兒侵入偷走日常用品,從鍋碗瓢盆到衛生紙甚至垃圾都在鳥兒的偷竊範圍,這些長相行止接怪異的鳥兒頓成人民公敵。

□ □

拿著筷子、細繩、米粒和塑膠篩籠,一群一群的小男孩在校園裡架起捕鳥的陷阱,這已經是老師們默許的行為。

但那些鳥兒不比麻雀,牠們的警覺心很高,甚至有些狡猾會故意在陷阱周圍走動假裝就要落入陷阱,引的躲藏一旁的小孩們暗喜,這才突然絆倒支撐陷阱的筷子然後跳到篩籠上發出嘲笑似的鳴叫。

淘氣的鳥兒總能將孩子們氣得牙癢癢的,有些甚至會劫走篩籠,讓這些從家裡偷渡篩籠的男孩子回家被母親責備。

然而人類的大人比小孩更有經驗,對這些鳥兒能造成的傷害程度更是難以相較。

農人在林間小徑上架設尼龍網,許多鳥兒經過時被緊緊纏住肢體,不只是那些紅羽的鳥兒,其他鳥兒如麻雀和白頭翁都陷入網中死去甚多。有個早晨阿華起的早,到學校的路上繞路走小徑時便看到這樣的大網,網上尼龍絲纏繞許多鳥兒纖細的頸子、細絲勒入鳥兒的肌骨中,這些鳥兒保持著掙扎的痛苦模樣死去。

阿華那日遲到學校,還被班導師罰站整整一堂課。

罰站的時候她低頭便看到纏繞在手指上的血痕和嵌入指甲的泥土,胸口悶悶的很難受。遲到的原因,她留在大網處將每隻小鳥從網上解下,抖著手將牠們埋入土裡。這麼多的鳥兒死的無辜,她又氣又難過,想將尼龍網拉破卻狼狽地扯出一手的血痕,真正痛的卻不是手。

最後只能離開那張大網、鳥兒的死亡陷阱,想著傍晚要帶剪刀過來。

離開學校前向自然老師借了剪刀,老師什麼都沒問就借了她一把銳利的剪刀,看著她的目光卻隱含擔憂,他看得出今日小朋友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她也不解釋,只是禮貌地道了謝,離開始小小的肩膀被過大的書包壓得更小了,小女孩的背影也有些蒼白瘦小。

她回到早上找到的大網時,大網上又多了兩隻鳥屍,脖子和翅膀被緊緊纏繞顯示在痛苦掙扎中死去的。阿華剛摸出剪刀時卻被附近或許是農夫的大人喝住。

「你在做什麼?」

高大的身影擋在去路,後方是尼龍網子,阿華想從大人身旁越過逃跑時卻被擋回。

農人的臉背著光看不清神情,高大身影頗具壓力地遮住大半光線。他視線一垂看到阿華手中的剪刀,氣得抬手就要打人。

「關先生,你的兒子最近有比較聽話嗎?」

後方出現熟悉的嗓音,農人停住就要揮下的手,轉身便對來人露出憨厚的笑。

「是林老蘇啊!老蘇上次來家庭訪問後,阮家的偉仔有咖乖啦!作業咖有里寫!」

兩個大人就這麼聊起來,阿華趁兩人不注意時跑掉,一口氣跑到路口才停下來喘息。氣一鬆腳便沒有力氣,人類的大人比任何非人都還可怕。她蹲在路旁有些沮喪,一面埋怨什麼都作不到,她能作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沒多久後頭多出腳步聲,她警覺地轉身便看到自然老師快步走出,不知道他如何這麼快就和那位農夫伯伯結束話題。

「阿華,還好嗎?」自然老師還是擔心小朋友的狀況,跟過來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眉目俊朗的青年按著膝蓋俯身露出溫和的笑容:「要不要跟老師談一談?」

「老師……」小女孩的眼眶邊緣有些泛紅:「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死這麼多鳥?這樣不對。」

儘管那些鳥兒偷走了她的鉛筆盒、偷走許多東西並在校園造成不小騷動,但阿華不認為牠們就該被殺死。她討厭這些胡亂設網殺死許多無辜鳥兒的農夫伯伯。

「阿華,我不認為這些農人有錯,小鎮裡的人還設了餌,用那種方法殺死的鳥兒也不少。也不能怪他們走極端,畢竟那些鳥偷走了屬於他們的東西,威脅到這些人的生活……」

「牠們只不過搶些東西,這些東西還不是人類從、從、從這個世界搶來的……」她因激動而結巴:「為什麼我們可以搶奪別人的……嗯、資源……別人就不行?」

她的控訴很凌亂,但自然老師能夠聽懂。

「那麼,阿華認為這些人的作法錯了嗎?」

「嗯,我討厭他們。」阿華小小聲地說。

老師引導地問:「那你不討厭那些鳥嗎?」

「我不知道。」小女孩頓了頓:「原本可能有些討厭,可是現在覺得牠們好可憐……」

「我也不覺得這些鳥兒非死不可,但是牠們將自然教室和圖書館弄得亂七八糟的也是事實,老師打掃的很累。」青年按著額角嘆氣:「阿華失去的東西不多,所以會同情牠們,但如果你失去得更多,是否還會繼續同情下去?」

阿華搖頭,她也不知道。

他續道:「那些人只是在保護自己的財物、守護自己的地盤,那些紅羽毛的鳥兒是入侵者,所以他們的作法也非毫無道理。阿華能夠理解嗎?」

阿華艱難地點頭,又側著小頭顱想了一會兒,扁著嘴道:「可是、可是……其他的鳥兒是無辜的……」

「也是,只能說其他種類的鳥兒很不幸的被掃到颱風尾。」自然老師向她張開手掌:「剪刀給老師吧,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太多,也不要作危險的事情。」

阿華不情願地將緊握著的剪刀交出,這才被老師拍頭並將她送回大屋才離開。

秋風推送桂花香,原是舒心的季節,但小女孩卻不快樂地趴在窗台上對著漸暗的天空發呆。

或許老師說得沒錯,那些人也有守護自家地盤的權利,然而這些相對的仇恨、互相傷害,她無論如何都不想理解。

她只是相信生命可貴,沒有任何一個存在是可以被輕易抹煞,為什麼大家不試著去理解那些鳥兒的行為--牠們偷走那麼多東西一定有理由,如果能找出合理的原因,或許便能找出相應之道。

不想理解卻要直接抹煞,這些大人實在太奇怪了,阿華對著窗外掠過的鳥影再次嘆息。

這幾天阿華趁著課餘時間翻遍圖書館的鳥類圖鑑,卻怎麼也找不到和那些鳥相似的形容。這些鳥兒或許還是未曾被記載過的新物種,她突然升起觀察以及記錄這些鳥兒生態的想法。

她突然想到領行員對她說過的話,觀察是最好的守護。那麼,大人們不想做的事情,就由她來做好了!

一有想法她便馬上行動,阿華興沖沖地在房間裡的儲藏櫃裡翻找作業簿,不久便找到適合的空白本子,她拍掉上頭的灰塵,打開作頁本思考如何開始。

阿華在自然課以及社團時間學到最重要的知識便是如何作紀錄。她先寫下第一次觀察到的日期,正回想這種新品種的鳥兒的模樣時,窗台上有細細的騷動引起她的注意。

一隻紅羽的鳥在窗台上隔著玻璃側頭看她,圓亮的黑眼睛裡有審視的味道。

阿華頓時感到有些毛,實在是這種鳥兒的目光太過像人,尤其離她所在的書桌很近,那種肆無忌憚的打量方式讓她不自覺地想要退後拉出警戒距離。但她還是忍下了,一面在紙上畫出鳥兒的模樣並註解。

這種奇異的鳥和白頭翁的體型相近,羽毛紅得像火,額上一撮黑毛會隨著心情豎起。牠身上的花紋很奇特,細看彎彎曲曲的像是文字,但阿華從沒見過這麼彆扭的文字。紅鳥的眼睛圈著白毛,襯得細長的眼幽黑明亮宛如少女的明眸。

當她一面在紙上紀錄時,紅鳥也好奇地看著她掌下壓著的紙,直到阿華作完紀錄,鳥兒才款款飛入已暗的林中,進入黑暗中,紅鳥的眼睛反射奇異的螢光。

這是在天暗後還能夠自由來去的鳥兒,阿華在作業本上加上這項註記。

啊!她這才聯想到先前在海上竄出大群黑影,或許就是這些鳥兒?

□ □

災難持續擴大中。

接下來的三天內,阿華被劫走三隻鉛筆、一把小刀、聯絡簿一本以及若干條綁頭髮的髮帶。然而和其他同學相較,阿華確實是損失不大。

公主班長最喜歡的娃娃不見了,失去的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都是心愛之物,於是一整週下來她總是眼睛紅的像兔眼一樣,平時脾氣暴躁的班長和一群好友圍在一起就是在咒罵那些鳥兒。

人類的陷阱很快便失效。沒有幾天,紅羽的外來鳥兒便已經摸清各處陷阱的分佈,阿華注意到農人架在林間的網子上不再有紅羽的鳥兒,這些鳥兒非常聰明,就連老鼠藥也不會誤食。

她觀察時發現,紅羽的鳥兒不怕人類,卻時常被原本駐地的鳥兒追逐驅趕,牠們儘管體型較大,但偶爾落單時對上數隻麻雀也會被追得狼狽而倉皇遠去。

幸好這裡的原生種比較強悍。阿華剪報的時候看到許多例子裡,外來種由於缺少天敵而快速增加數量,壓迫到原生種的生存空間,最後導致原生種從生態環境中消失,空出來的位置被外來種填補的悲劇。

所以她常常替麻雀、喜鵲和白頭翁一類的本地鳥兒默默打氣。這些鳥兒確實對外來的鳥兒造成不小威脅,至少牠們在田地以及林地不敢太過猖狂。於是紅羽的鳥兒在人類的地盤上更加為所欲為,牠們懼怕其他的鳥兒和貓狗,就是不怕人。

阿華還注意到,這些鳥兒似乎有夜視能力,通常早晨不見蹤影,直到下午或者傍晚才開始活動。和其他鳥類錯開的活動時間讓牠們更難防,鎮公所只能宣導要求民眾不論早晚都緊閉門窗,一面增加補鳥用的陷阱,卻沒想到這樣只是在削減紅鳥的天敵。

這一周就這樣忙碌、吵鬧的渡過了。

阿華一直到週六才有空閒到聚水坪上玩。她一大早便牽著小黑去散步,如往常被黑毛的武士一路拖著跑,也不知道是溜狗還是溜人,剛到海邊阿華便困惑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象讓她以為自己還在睡夢中未醒。

這不是她熟悉的沙灘、熟悉的海濱。

她楞楞地踩上沙灘,走沒兩步踢到硬物便停下腳步,狼狗則是不悅地露牙發出壓低的咆嘯。

塑膠瓶、鐵罐、塑膠袋、文具、碗盤等半隱沙堆中,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垃圾。阿華撿起腳邊的一只毽子,毽子看起來毛色頗新,眼熟的樣式讓她認出是班上同學失去的毽子。

她隨手將毽子放進口袋,打算週一帶回班上物歸原主。手一鬆鍊子從掌心飛快滑出,卻是黑毛的武士加快速度奔上沙灘,阿華跟著拖曳沙地上的鐵鍊追在後頭。

小黑停下,濕潤的鼻子湊到沙地上嗅聞,阿華蹲在一旁看牠用腳扒了兩下,露出幾根紅色羽毛。阿華從沙中抽出紅羽,羽翼一端還染著血汙,阿華一湊上便不禁因血腥味而皺眉。

小黑猛然對著後方一叢亂草低聲咆嘯,同時樹影搖動,草叢中飛出一隻搖搖晃晃的紅鳥,驚險的掠過狼狗的撲抓往海上而去。阿華對著斜陽瞇起眼睛,她看清楚了,那隻紅鳥抓著一個炒菜鍋就往海裡丟。

她愣在原地,隨著黃昏越近鳥兒便越多,小黑在鬆軟的沙灘上舉步維艱,追撲大半個下午未果,畢竟還是不及有翅的鳥兒快捷。

原來那些被偷的東西都被紅羽的鳥兒丟到海上,浪一打便沖上沙灘堆起大片垃圾攤,將整個海岸變成垃圾場。

她跌跌撞撞地朝著聚水坪的方向跑,然而沙地上滿是有銳角的垃圾,她沒兩步腳踝處便一陣刺痛。她腳步一緩,那些剛丟完竊物的鳥兒一看到她便「精精精--」的叫得急迫,旋身在她週圍高高低低地繞圈。

她不理會喧鬧的鳥兒,最近的一隻鳥兒突然俯衝如箭向她衝來,她反射性低頭,鳥兒的爪子撩起一搓黑髮。

阿華吃了一驚,一個重心不穩跌坐沙地,手肘處被半埋沙中的鐵罐邊緣拉出一條不淺的血痕。

又是一紅影俯衝而來,阿華剛抬起手臂護在身前,小黑便竄至她面前將紅鳥遠遠撞開。

黑毛的武士威風凜凜的守在她身前,跌坐地上的小女孩餘悸猶存張手環住狼狗的脖子,她不懂為什麼這些鳥兒會突然攻擊她。

紅羽的鳥兒越聚越多,繞著他們不停發出惱人的鳴叫,狼狗的喉頭壓著低沉危險的咆嘯。牠終於受不住挑釁撲出卻撲了空,驚起鳥兒飛散,然而仍有幾隻紅鳥趁著牠背後出現空隙往小女孩的方向飛撲。

阿華驚叫,胡亂抄起沙地上的垃圾往鳥兒丟,跳起一把抓住小黑的鍊子。

「小黑我們走!」

黑毛的武士猶不情願離開,這時鳥兒繞了兩圈都停到沙地上,圍成大半圈在數公尺外安靜地看著他們。阿華總覺得這些鳥兒的眼神讓人很不舒服,或許太像人類了,這些鳥兒的目光讓她毛骨悚然。

「小黑?」

她又拉了拉鍊子,狼狗這才不情願地跟著她離開,離開前不忘對著鳥兒凶狠的咆嘯幾聲。

阿華和小黑都討厭那些紅鳥,非常討厭。

□ □

「那會弄成這樣?要小心啦!」「那些夭壽的鳥仔真正可惡!」「我透早晾起的衣服也被那些可惡的鳥偷走﹍﹍」

竹林精舍裡,婆婆們正圍著小女孩替她上藥,每個人顯然對那些鳥兒都有一肚子氣。

阿華手肘以及小腿上都有割傷,火辣辣的很不舒服,她離開海濱便直接往精舍來,除了療傷外想趁機從婆婆這裡打聽這附近鳥兒的事情。

話題一起,就如石頭投入水中激起水花及漣漪,婆婆們七嘴八舌地抱怨起那些無禮的鳥兒。

根據婆婆們的說法,那些鳥兒一但偷了東西就往海裡丟,已經有幾日了。她們請示法師,惠慈法師卻要她們任由那些鳥兒去吧,不要怨恨,其中開了幾場悲懺法會迴向給那些鳥兒。

等婆婆們都去忙晚餐時,阿華在佛堂裡繞了一圈,只看到師父在角落靜坐有些失望。她原本希望無法到隴也會在這裡,適才無法上聚水坪讓她很擔心聚水坪的情況。

之後幾日,阿華一下課便往海濱跑,然而當她走到看得到海的地方都會遭到紅羽鳥的攻擊,阿華害怕這些嘴尖爪利且不理性的鳥兒,每每只能無功而返。

她發現只要她想去海邊就會被攻擊,然而她放棄離開時,那些鳥兒就會停止攻擊,歇在一旁的樹上盯著她看,牠們的目光讓阿華的背脊發毛。

阿華還注意到似乎有鳥兒會在大屋周圍監視她,只要她離開大屋抄小路往海邊跑,就會竄出大批紅鳥攻擊她,將她逼回大屋。

為什麼要阻止她去海邊?當她從房間的窗戶往外望,時常看到一隻紅鳥站在窗台上往房裡看,她總會憤憤地敲窗將鳥兒驚走。

她恨死那些鳥兒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在土地公廟裡停留,難得點起香向土地公婆拜了幾拜,口中唸唸有詞。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拜託你們處罰那些壞鳥吧?這裡是你們的管區,不要放任那些討厭的鳥兒搗亂。」

她盯著供桌上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土地公笑得有些尷尬,土地婆則是不自在地偏開視線。她墊著腳將香插入 香爐裡,轉身又去取一根香點燃,直奔供桌底下插入虎爺的香爐裡。

她一出殿門就看到白色大老虎趴在門口,尾巴懶懶地拍著地面。

「虎爺!」她蹲到一旁,扁了扁小嘴:「為什麼土地公公和婆婆都放任那些鳥搗亂﹍﹍我討厭那些鳥,我、我﹍﹍」

大老虎打斷她:「阿華,她得到泰山君的赦令,每十年可以出來一次,我們也沒有辦法。」

「什麼意思?」

「吼、吼,就像是阿華學校的老師想要叫頑皮的男同學罰站,可是校長說不用罰站一樣,老師也很無奈。」

「我不懂﹍﹍我覺得這樣不公平。」

「單看結果是會覺得不公平,可是吼如果再考慮前因後果的話,或許就會知道事出有因。」

「我還是不懂﹍﹍可是、你們真的不能做些什麼嗎?」

「抱歉阿華,這裡沒有我們可以干涉的地方。」

「可是、可是﹍﹍」

「吼,小孩子不用擔心太多,我看渥萊君已經被踩到底線,應該不會再繼續容忍她的作為,這件事就快結束了,輪不到你來煩惱,趕快回去吧。」

儘管困惑,阿華還是很快被大老虎趕回去。她也注意到紅鳥的數量少了大半,或許虎爺是對的,這件事就快結束。

沒幾日,週五傍晚當她剛下課回到大屋,在門口卻看到小黑正好撲倒一隻紅羽的鳥兒,前腳壓住紅鳥,齒間發出威脅的咆嘯。

紅鳥的雙目緊閉,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過去了,明明是大快人心的一幕,但阿華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喝住小黑將紅鳥從牠爪下搶下。

她蹲在地上翻看紅鳥,紅鳥顯然只是昏過去罷了。當她捧著紅鳥就要進入屋裡時,小黑在她身後怒吠幾聲並將鎖鏈扯的繃響,阿華只能默默在內心裡頭向黑毛的武士道歉,她還是無法放任鳥兒被牠活活咬死。

她將紅鳥偷渡入房間裡頭,做功課時就將昏厥的鳥兒放在桌上,一面不專心地做著作業。  

為什麼她要救下討厭的鳥兒?阿華也不懂,她總覺得自己似乎能夠隱約理解那些鳥的憤怒和悲傷。那些鳥兒很悲傷、很無力,所以才會用這麼激烈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仇恨。

阿華似乎有點懂,卻又似懂非懂,她只是不想和牠們一樣充滿仇恨,令人討厭。

小女孩在窗前認真的做著功課,不久便專心而忘了紅鳥的存在,就連紅鳥甦醒也未覺。

直到紅鳥如醉酒般搖搖晃晃的站起,阿華這才嚇得跳起還撞倒椅子。椅子落地發出噪音的同時,紅鳥豎起額毛並發出威嚇的高聲鳴叫,阿華嚇得跳到一旁貼著牆壁。

她應該先拿條繩子將紅鳥綁起,現在和這種破壞性強大的鳥兒共處一室,阿華很緊張的看著桌上的作業本,就怕花了很久時間寫好的作業會在紅鳥的爪下成一堆碎片。

紅鳥側頭看她許久,眼神就像孩子般無邪,但阿華知道牠們有多壞多討人厭,她才不會被那樣的眼神騙了!

於是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直到鳥兒發出嘲笑般的鳴叫,然後展開翅膀伸個懶腰,撲動廣翅緩緩飛起。

有著火色羽翼的鳥兒振翅飛起,在房間裡轉著圈子。牠越飛越快、越轉越快,最後竟快的化成一小片紅色火霧。火霧鋪散開來化成層層疊疊的紗衣,仿如在晨霧中的寶紅罌粟花緩緩盛開。

在阿華的訝異中,血霧般的紗衣中穿出象牙色的手臂、赤裸的腳踏上地面,少女的黑髮比火更柔飛舞虛空,少女玉般臉孔上雙眼緊閉如沉睡了許多年。

儘管無風,少女的絳色衣角和絲質黑髮俱飄揚如沉入水中的繁花,她的足尖輕點地面,身體卻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看似舒適的漂浮動作,少女緊皺的蒼白臉孔卻像被夢魘壓住醒不來的模樣。

阿華猶自頭昏腦脹,弄不懂事情的發展。剛剛那隻鳥兒繞著圈子越飛越快,快到不合理的速度,最後那團火霧吐出層層紗衣和少女,如今這個蒼白且缺少存在感的大姐姐就飄浮在她的房間中央,阿華不知道該怎麼辦。

少女明顯非人,輕飄飄的模樣就和鬼魂一樣,甚至比任何阿華見過的鬼魂都更像鬼。畢竟她所見到的鬼魂都和生人無太大的差異,平常就算見到也很難判定哪個是人哪個是鬼魂,她都世界大同的當成相同的存在。

第一次,這個輕飄飄的古裝少女第一眼就能讓她貼上鬼魂這樣的標籤。

阿華看著這超現實的一幕,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莫是她在夢裡未醒?

同時間,少女終於戰勝夢魘,長睫抖了抖,細長的丹鳳眼緩緩睜開。

「你……」阿華只出了個聲音便很快閉嘴,就算是鬼,也是她不喜歡的紅鳥鬼。

少女則是用奇妙的語言吐出字句,但阿華一句都聽不懂,只能戒備的貼著牆壁東張西望,試圖找到突破口好讓她逃出。

少女的語音越發惶急如鳥拍翅的音聲,見她眼露困惑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掌宛如鐵鑄,又像是鳥爪般緊緊地抓住她纖細的手腕,阿華掙了幾掙怎麼也掙不開,直到少女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不要去--海很危險。」

那仍是陌生的語言,但阿華卻能懂得其意。她停下掙扎,更加困惑地望著比她高兩個頭的少女,不懂她的意思。

「不要去--海很危險,海會吃掉你。」

阿華搖頭,突然猛烈的掙扎起來,她聽見小黑在外頭的吠叫聲,想要掙脫少女的鉗握。

少女見她不肯聽自己說話便面露不耐,身上的紗衣無風卻飄飄然地自動,阿華感到身體也跟著飄起,像是有巨大的力量將她扯成兩半。

碰!她的眼角捕捉到身後有物倒下的影子,但她的身體卻更加輕盈,被少女一扯便離地而起,向著天花板衝去。

她緊張地閉眼,等她再次睜開眼時兩人已經漂浮在樹林之上,繁星在頂頭閃爍。

少女拉扯著她越飛越快,不久便來到海濱。當他們從聚水坪上掠過時,阿華看到天空中有大群紅鳥盤旋,而聚水坪上則有許多黑影撲向紅鳥,那是場血淋淋、殘酷的戰役。

原來這就是紅鳥數量快速削減的原因!

然而她不及細看,紅衣少女已經扯著她往海上飛去,兩人貼著海面快速飛行,水面在身下如深色的絲綢般柔滑。

少女飛的很快,阿華緊張地回頭,想看隴是不是也在海坪上。果然一回頭便看到熟悉的目光在身後注視她們,阿華突然便不再緊張,只要隴在身後看著她,她就不會感到恐懼。

少女突然拉著她朝天空飛去,她們越飛越高、她只見大海越來越遠,直到一片繁星越來越近彷如觸手可及時,突然身體一輕彷彿一腳踏空的感覺扯住她身體裡的一條弦,阿華驚得心跳漏了一拍,同時身體一頓,和少女一起往下墜落。

阿華張嘴卻叫不出聲音,直到海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的眼睛越睜越大,恐懼的情緒弸至頂點。

這一定只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罷了!

她閉上眼。

然而當她碰撞海面的那霎那,預期的疼痛卻沒有出現。等她再睜開眼,她和紅衣少女已經漂浮在海上,海上艷陽高照,晴空碧得彷彿藍幕,四周的顏色不可思議的澄澈。

「看著!仔細的看著!」少女的聲音又在她頭腦裡出現。

儘管阿華很想掙開也很想問她到底要什麼,但她也很清楚這些非人根本就是我行我素、不聽人說話的存在,她恐怕被扯入少女的夢境或者回憶中,只能等時間到自己便會醒來。

平靜的海面上有一抹輕舟緩行,阿華困惑地瞇起眼睛,只因輕舟裡滑船的少女和紅衣少女如此相向。

「那是我。」少女抓得她更緊,黑眸中閃過疼痛:「我的名字就叫做火娃。」

□ □

上古有人有神共處一界,海上有荒獸橫行。

中央之國有位統領大族的王,叫做炎帝,他行事有道,深受人民愛戴。而炎帝有許多女兒,其中最讓人民最喜愛的,是其最小的火娃公主。

火娃公主的水性很好,當她在遄急的溪流裡像條魚似滑溜,當她在懸崖上奔跑時彷彿長了翅膀一樣,她的雙足如飛。

她的身形高挑纖細、眼睛明亮,肌膚的顏色彷彿蜂蜜般金黃,臉頰紅潤可比初升的太陽,她的四肢細長有力,她的笑容明亮的彷彿火一樣,又她喜愛穿紅衣,於是被父帝賜名火娃,她是炎族裡最耀眼的公主。

受盡寵愛的炎帝女兒,火娃公主卻不像其他姊妹那樣會乖乖待在族裡,她總喜歡獨自在外頭行旅,看盡天下風土人情。

她來到遙遠的荒海,聽說盤踞在海之邊境的是個年輕的龍王,非常美麗,她只想遠遠地看上一面,好回去向父帝炫耀她的見聞。

海面是那麼平靜,她的小舟劃過水面就像是鳥兒滑翔於空那麼輕鬆。更何況她的水性那麼好,就連急流也不怕,何懼這麼平和的海?

她聽說年輕的龍王時常會盤據在海上的一個小島上睡覺,她很想划到牠面前看個仔細,或許可以等牠醒來,問牠是否能送她一枚鱗片,好讓她能夠帶回家送給辛苦的父帝做為護身符。

於是她划動小舟,輕舟那麼快捷,海面如是廣闊,她的心情也跟著飛揚。

過了許久,她終於看到海平面出現傳說中的小島,她銳利的目光甚至可以捕捉到龍的身影。那條龍蜷在海島上彷彿是一抹青色霞光,就算這麼遠的距離仍輕靈的讓人屏息。

但為什麼她會感到那隻龍看起來那麼孤獨?佔據海上、孑然一身,盤據海上的青龍看起來很孤單。

那龍似乎看到她,躍入海中朝著她的方向游來。然而龍身巨大,龍一入水便引起洶湧浪濤,小舟如風中的樹葉般搖擺、打轉,她的槳毫無作用,只能花容失色的任由小舟越擺越瘋狂。

海水鼓盪、波濤洶湧,她這才發現自己和這片廣闊的大海相比太過渺小,而她自豪的水性在這裡毫無作用。

那隻青色的龍游到附近,海水湧動得更加瘋狂,她看到青色的鱗片在水下晃耀,然而小舟被狂亂的水流捲動如就要被風熄滅的火焰,不久火娃終於抓不住船沿被捲入水中。

鹹澀海水嗆入她的喉嚨如火燒,她想要冒出頭呼吸空氣,卻不停被水流捲住扯入海中。青色的龍身在她四周翻騰轉動,激起更加狂亂的波浪。

她不由自主地被波浪衝撞、拍打、拉扯,眼睛喉嚨裡都是腥澀海水,她只能無助的揮動雙手如從巢裡摔落的雛鳥。

她最後的死亡很痛苦,眼中腦中都只有洶湧的海水以及在四周翻騰的龍鱗,她失去意識前,腦中只剩下強烈的憎恨和詛咒。

她恨這片奪走她性命的海,恨攪動海水殺死她的龍王。她的仇恨如此強烈,她的靈魂既使到地府也不得安息,於是泰山君聽了她的控訴後,允許她每六十年能浮出海面一次,化身鳥群來展開報復。

她雙手箝握著小女孩的肩膀,憤怒的語音直穿入她的腦海。

「海很可怕,不要接近他,不要像我!會死掉!」

阿華的腦中仍留有海面奔騰的景象,海面如是狂暴,少女在海中虛弱而無助的掙扎讓她感到很害怕。

可是、可是﹍﹍阿華卻也看到在海中翻騰的青龍,牠的眼睛那麼熟悉,而且當火娃死去時,青龍終於舉爪將她的身體撈起,彷彿從水中撈起落水的蚊蟲般小心翼翼,牠眼中的哀傷讓她的心為之糾結。

這時海面已然平靜,她終於掙開垂淚的少女。少女怔怔地望著她,為何小女孩不懂她的警告?

「我不害怕!」阿華面對她,大聲道:「那是我的選擇,就算死掉了我也不會難過,這是我的歸屬之地。」

「不行!這是不對的!」

紅衣少女伸手向她抓來,阿華輕巧的閃開落在海面上的龍爪上,她在如鏡子般澄澈的龍眼裡看見自己的身影,然後從自己倒影裡的眼中又看到一抹熟悉的光。

那道光越來越明亮,漸漸的充斥了整個龍眼,龍眼更加靈動光耀。同時間龍身舒展開來,青龍不再年稚青澀,卻多了時間打磨過的成熟。

阿華微笑,她知道隴透過她的眼睛來到這個夢境,她不需獨自面對紅鳥瘋狂而痛苦的魂魄。

她站在龍爪上,她從龍眼裡看見龍的懊悔,同時間莊嚴的聲音轟隆隆的從海上發出。

「孩子,我虧欠你一條寶貴的性命,但我不能因此讓你繼續擾亂這片海的寧靜。」

□ □

龍性本就貪婪,喜歡亮晶晶的東西,看到漂亮的東西都想要收藏。於是歷代龍王的寶庫都是三界的寶藏中最不可思議的。

而年輕的渥萊君也很貪,但他貪的卻不是黃金寶物、珍奇異寶。從他是條小龍起,他喜歡的東西在龍裡顯得很奇怪,這讓他和其他龍都不同。

他無父無母,是由天地涵養的靈氣生成,據說他出生的時候,他宛如一抹煙氣緩緩上升,周圍的霞光都失去顏色。而當他蛻變成為龍神時,他的龍宮積聚了四界進貢的寶物,每一件都是寶中之寶並從地面堆到海上。

據說,他的龍宮水晶為壁、珊瑚為樑、玳瑁為瓦,據說,他的宮裡聚集了各種族的美人,但所有的美人都沒有人能在他面前仍保有顏色。 

天帝戀慕他的美貌與力量,讓使者帶著幾大車的天宮寶物邀請他入宮一敘,然而當時的他很年輕,個性高傲霸道,他不喜驕傲自滿的使者便將之趕出龍宮,因此和脾氣不好的天帝結仇。

他不喜歡維持人身,總是孤獨的盤據海上,無聊地守著他的龍宮。龍宮裡的寶物已經引不起他的興趣,漫長的生命讓他越來越感到無趣,他喜歡的從來都不是金光閃耀的東西,他感興趣的是閃亮純真的靈魂,那是任何珍寶都無法讓他喜悅的美。

於是當他看到少女搖著輕舟出現在遠方,他馬上便被那一雙純真美好的眼睛所吸引,少女有著月亮般盈亮的靈魂。

他躍入海中向她游去,他只是想離的更近點好看的更清楚,卻忘了他是條巨大的龍,他的一舉一動都會攪動風雲、翻起沖天巨浪。

然而當他試著離她越近,海浪便越加洶湧。當少女落入水中,他惶急而慌張,巨大的身體繞著她轉想將她撈起卻越弄越糟,就像是過大的手想抓住細小的蟲子,一動便會擾亂水流讓少女沉的越深。他漂亮的龍眼裡不時映入少女驚恐的眼神,這讓他更加慌張莽撞,人類實在太弱小也太脆弱了。

等他終於將少女撈起時,少女的屍身已經破碎,原本明亮的靈魂也已經失去。

儘管他很巨大、很強大,此時的他卻感到如此無力。他只能哀傷的捧著少女那小小的身體,將她埋在小島上某個開著大片大片花朵的角落,然後繼續孤獨的盤聚在海上。

然而少女死前的憎恨太強烈,她的精魂從地府孵出一大群鳥兒,這些鳥兒的羽毛紅的如血,那也是她最愛穿的紅衣的顏色。

鳥兒出了海面便撿拾碎石枯木往海裡丟,人們叫這些鳥兒為精衛,牠們日復一日的在青海之濱填海,將石頭樹枝往青龍盤據的島上丟擲。

然而青龍的荒島漸漸有了生氣,他想要守護的住民漸多,為了守護重要的地盤,龍主總會忍到最後,這才掀起巨浪將牠們封印回海底。

然而每六十年,被封印得鳥兒得以掙脫海的箝制,衝出海面繼續搗亂。

直到近年來人類崛起,鳥兒丟擲的東西從木頭樹枝升級為人類製造出的垃圾,這對海濱造成的傷害與過往不可同日而語。

該是時候做一個解決。

青龍的爪子一張一闔,四周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捏破,脆弱的夢境碎裂開來。

阿華只聽得耳邊有玻璃破碎的聲音,再一眨眼時已經站在星空下的聚水坪上,隴站在她身後搭著她的肩膀,而紅衣少女則是臉色慘白的浮空於不遠的海面上,紅著眼瞪著她身後的龍主不放。

海坪上的紅鳥群起飛到她身邊繞著少女打轉,然而少女還來不及行動,渥萊君雙手平張做了個往上推的手勢,同時間海水攪起白浪,浪牆從四面八方往少女處壓去。

她花容失色,紅鳥托著她往空中飛衝,速度雖快卻不及海牆崩潰的速度,不久便被吞沒在白浪中。

這一幕讓阿華感到很恐懼,她只能緊緊揪住隴的袖角。這景象來得太快太驚人,少女與紅鳥在海上太過渺小,這些讓她頭痛許久的存在一瞬間便消失在海底,星馳電掣,眼前所見彷彿是一場夢,她越發感到自己的脆弱。

阿華無法停住自己的顫抖,一轉眸,眼中的恐懼落入他的眼底。

她還來不及看清隴的神情,他的手輕微施力一壓,彷彿有人拉住身體深處的線用力一扯,她頓時沉入一片黑暗中。等她再睜開眼,她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地上辛苦的喘氣,四肢俱麻木無力。

阿華想到夢中那個少女在捲入水中時,也曾在龍眼中映出恐慌的神情,她也記得,當時青龍的眼神因此黯淡許多。她張手遮住小臉,她氣自己為什麼這麼軟弱,和那個少女一樣對著隴顯露出恐懼呢?

不行,她要解釋清楚,她才沒有對海感到害怕!她要讓隴知道,她和火娃不同,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算死掉了她也不會憎恨!

然而她一站起就發現自己的腳不停顫抖,儘管她深信她的內心不怕,身體卻洩漏了深層的恐懼。

她嘆了口氣,張手倒到床上,悄悄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淚。

她沒有害怕,她才不會害怕,她最不可能的就是對隴感到恐懼。

可是她的行為和神情,和火娃又有什麼不同?想到此阿華突然一愣,盯著天花板發呆。

其實,火娃的心地很善良,她恐怕海會吞噬另一條年輕的生命,所以用盡心力阻止她往海上去,還讓她觀看自己的過往,她只是想讓阿華知道海的恐怖。

或許、她忍不住這麼想,或許,火娃並不像她表現的那麼仇視青龍,甚至阿華看入她的眼底時並沒有看到仇恨,只有讓她感到熟悉的哀傷。

又或許,火娃知道年輕的青王有多麼孤獨,所以用這種方式來陪伴他?

然而阿華無法證實她的猜測,她只是覺得她們很相似,同樣年輕、同樣的笨拙、同樣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情感。

於是她願意相信,火娃其實就像個總愛丟石頭引起女孩注意的小男生一樣,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怎麼引起渥萊君的注目。

阿華決定,下次有機會一定要比火娃更率直的表達自己的情感。

她最喜歡這片大海、最喜歡聚水坪、最喜歡隴了,她才不會這麼輕易就感到害怕呢!

□ □

週末是好天氣,海灘上很熱鬧,許多小毛頭在沙灘上追逐,很快便被老師喝住而乖乖蹲在沙上撿垃圾。

幾天前自然老師看到阿華獨自在沙灘上撿垃圾,那個小小的孤獨背影給了他一個想法。

隔天他向教師高層提出淨灘活動的構想,原本以為會遭到反對,結果校長首先便發話同意,讓其他老師沒有反對的餘地。

於是四百位師生在週末來到海邊淨灘,自然老師趁機跟學生上了堂保育課,教育大家環境保護的重要性。

這樣奇特的校外教學讓學生感到很愉快,尤其許多學生在沙灘上找到自己失落的東西,更是高興的又叫又跳,這讓其他人更努力的撿垃圾兼挖寶。

自然老師看到阿華小朋友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樣邊玩邊撿,蹲在沙地上撿垃圾撿的很用心,手邊的垃圾袋很快便滿了。她的小臉上的神情嚴肅不時皺起纖細的小眉頭,真不知道這個小朋友又在想些什麼。

他走過去提走剛滿的垃圾袋,阿華這才暈呼呼的抬頭。

「老師?」

「休息一下吧,不用擔心,這麼多人很快就會將沙灘變乾淨的。那些鳥突然不見了,我們也不用再擔心會有更多垃圾被丟到這裡。」

她勉強地彎了彎脣角,望向聚水坪的眼神卻有些擔憂。

「放心,我們清好這裡後,也會去魚仔坪那裡清理的。」

阿華點點頭,繼續埋頭整理沙灘上的垃圾。

這和精衛填海的精神無異,畢竟她們都是人類啊。

和廣闊的大海相較,她是如此弱小、脆弱。然而就算她的力量很小、她的能力也有限,只要一點一滴,持續耐性地蹲在沙灘上撿垃圾,他們這群弱小的孩子總會將垃圾撿乾淨的。



【世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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