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4

守護者之鴿 番外:意識戰

他是一位讀心專家。

讀心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看著一個人的眼睛就可以聽到他在想些什麼。

很少人知道,讀心其實是一門「科學化」的學問,這個世界上有一群人從小接受讀心課程的訓練,學習範圍五花八門,從各種心理學、社會學以及生物學,乃至命格星盤等都得學習。

其實讀心並不難,他想,只要有敏銳的觀察力再經過嚴格的訓練,大多人都能成為讀心專家。

但這門技術被各國政府嚴格控制著,於是全球的讀心專家不過百人,而且被各國政府嚴格掌控,就連他們放個假也會被緊盯著,就怕他們無意中撞見政府要人或者是權貴的秘密。

他的訓練讓他懂得套話的技巧,他讓從人最微小的表情和肢體變化讀出他想要的資訊。光是握個手,他便能夠將對方的個性抓得七七八八,再寒暄兩句,他已經能夠猜出對方的職業、職位以及家庭關係。

而他相對於其他讀心專家最突出的則是字跡辨認。只要給他一篇百字的手抄紙,他便能夠辨認出寫字者的性格、喜好,以及本人也沒有發現的小習慣甚至是藏的甚好的秘密。

如今他在一間徵信社工作--G Host徵信社--這間徵信社在業界裡很有名,在裡頭工作的他也接過許多挑戰性十足的工作,這也是他放棄許多待遇更好的工作,願意窩在這個小小的辦公室的原因之一。

「浣熊,這是新來的案件。」

跟他同一辦公室的女人將一疊資料夾丟在他桌上,這女人是他留在這裡的第二個原因。

在G Host裡,每位偵探都以代號相稱。他是浣熊,她是香魚,也是唯一一個不會對他戰戰兢兢就怕不經意會被他讀心的人,只有跟她合作,浣熊才能夠發揮自己的能力而不用怕會被畏懼他的同事桶刀。

他打開資料夾,開始專注地閱讀起裡頭的文件。

文件頭一兩頁是案件被調查者的基本資料,他很快瀏覽過,原來又是疑心的妻子想要調查丈夫是否出軌的案件。

這是他最討厭的案件種類了,他打了個大哈欠,同事將咖啡放在他桌上便又拿起紙筆準備紀錄下他的讀心結果。

他喝了口咖啡,無聊地翻開後面附上的委託者以及被調查者的親筆信函,一面辨認字跡一面說著:「男性,年紀約三十五歲,個性拘謹小氣可又愛在外頭裝闊,口袋也不深,金錢被疑心性重的老婆控制的很緊。他怕老婆,心底藏了一個秘密,我猜是因為前列腺腫大於是對行房興致缺缺卻又無法滿足老婆而對她心虛。這樣的人大概在外頭也養不起小老婆。」

香魚邊寫邊說:「那就讓人查一下他的醫療紀錄大概就可以結案了。」

看來是蛋糕一塊。

他將這個文件夾闔起丟到一旁,又打開幾個資料夾辨識筆跡,案件都是大同小異的捉姦或者尋找走丟的親友,很快桌上便剩下最後一個文件夾。

「呼,這個讀完就去一起去吃飯吧。」他笑了笑:「到妳喜歡的餐廳吧,我請客。」

「隨便。」女人冷冷地丟下一句,拿起紙筆準備紀錄。

「聖誕節快到了,妳有什麼計畫嗎?」

「沒有。」

「那要不要一起吃巧克力火鍋,我知道一間……」

「工作。」女人不耐煩地截斷他。

他也不以為杵,浣熊知道香魚只是在害羞罷了,微微一笑便打開手掌壓著的資料夾。簡單瀏覽被調查者的資料,那是個十五歲的高中生,剛進入學府讀書。他知道「學府」,香魚也是那所學校畢業的學生,他知道裡頭臥虎藏龍,也知道隨便一位學生都可能有不凡的來歷。

他拿出裡頭夾的那張手抄紙,上頭的字跡龍飛鳳舞,他擰著眉在字裡行間找線索。

「男性,個性自傲、驕傲,極度信任自己的能力,看的出是出自好家庭,大概是么兒所以被寵得無法無天,是個不掩飾自己的鋒芒的小鬼……」

香魚紀錄到這裡卻發現同事沒有聲音,她困惑地望向他,只見他兩眼發直地盯著紙張看,像是上頭有什麼不可說的秘密似的。

她困惑地喚了他一聲,浣熊卻遲遲沒有回應,他的面容轉為獃滯麻木,脣角甚至淌下銀沫。

香魚伸手去推他時柔軟的身軀一震,浣熊被她一推便宛如布娃娃般軟倒,連同椅子往後摔下。

她伸手去探浣熊的鼻息,他只是沉睡過去罷了,但香魚的眉頭卻仍是緊蹙。她將手掌放在浣熊的額上探測,過了許久才呼出一口長氣。

「雪特。」她氣沖沖的起身,放著男人在地上發出鼾聲。

女人繃著一張石頭臉,拿起桌上的資料夾坐到電腦登入論壇,將資料上的人名輸入論壇的搜尋引擎中。

她很快便找到她所需要的資料,一張撲克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有睡著的男人才能夠看得出來,她的情緒很混亂。

龍曦和,今年剛進學府的府生,在「夜叉榜」上名列第五。夜叉榜是每年學府的論壇的排行榜之一--弗洛伊德對危險新人的排名,能夠上榜的都是新舊生都應該要迴避的危險分子,能夠在前五更是不論實力和個性都令人避之不及的狠腳色,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成為他們的調查對象?

而且這種等級的調查對象應該在資料夾上做特殊標記,她抓起毫無標記的資料夾踏出辦公室,走過陰暗的走道來道另一端的辦公室推門而入,將資料夾摔在秘書桌上。

徵信社的大叔秘書懶懶地抬眼,一看到她卻從椅上跳起像是嚇得不輕。

「香香香香香香香--香魚--」大叔慘叫。

「誰?」

「誰誰誰誰……誰什麼?」他小心拉出距離,這個女人總是面無表情,就算是突然打斷他的鼻樑也沒有前兆。

女人盯著他半晌,漆黑的眼珠看得他冷汗直流,她終於又開口。「誰的委託?」

他很快和電腦資料比對,發揮出平時懶惰的秘書少見的戰鬥力,最後垮下臉像是隨時都可以哭出來。「委託人的資訊為A級機密,只有社長知道。」

「還有剛剛發訊息給社長,他很快回我了……」大叔小心翼翼第看著她:「社長問說,就這樣放著那傢伙的空殼不加防護沒問題嗎?還有他會睡很久,最好幫他加件被子……」

電腦上的通訊軟體又閃了兩下,大叔緊張地吞了口口水。「社長說,這是任務的一部分,他不需要向無能的手下解釋一切,又不是教幼稚園的小朋友怎麼上廁所。」

女人瞪著他,大叔慘叫:「是、是社長說的不是我說的千萬不要打斷我的鼻子那不在我的勞保給付範圍中很貴的說……」

香魚不再理會他,逕自又回到辦公室。剛入室裡就看到精魅魍魎都圍過來一圈圈包圍著夥伴的身軀,她大步過去粗魯地徒手抓出幾個半沒入夥伴軀體的魂魄,順手抓爆幾隻跑的慢的雜魚妖鬼,四周的灰霧瞬時散得一乾二淨。

「笨蛋!」香魚將男人單手扛到沙發上丟下,順手丟了一個足有半公斤重的金剛杵到他肚子上充當防護。

她拖過一把椅子到沙發旁坐下,仔細端詳男人熟睡的面孔。第一次能夠這樣肆無忌憚的仔細看他,這人實在太敏銳,香魚的視線無法在他臉上停留超過兩秒就怕會被看穿心思……好吧,就算沒有看那麼久,香魚懷疑自己已經被這個男人看透,可是他還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和她維持著她習慣的距離。

總算有個不會對著她發抖的夥伴,她不想再換夥伴,所以一定要將他找回來。

■ ■

他睜開眼睛。

他像是睡了太久,身體僵硬脖子酸痛,他哼了兩聲才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然而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是無法理解的陌生。

所有的一切都只剩黑白兩色,他站在一道破舊長廊上,長廊一側是一整排緊閉的辦公室,另一側牆上的佈告欄貼滿公告和社團招生廣告。長廊的走道以黑白交間的地磚鋪成,空氣中有熟悉的悶霉味,走道上靜悄悄的一點人聲也無,缺少他所熟悉的人群與喧鬧。

看似陌生,卻在記憶復甦的同時越來越眼熟,就像是玻璃上的霧氣褪去顯露出熟悉的景物。

他認出來了,這是他大學時期就讀院所的走廊,當時他每天都要走上好幾回,在他的記憶中有著特別的涵意,會讓他聯想到他忙碌的大學時期。

這道老舊的長廊總能給他安全的感覺,所以被他用來作為冥想時的封閉場所,他時常在冥想狀態裡待在這裡整理雜亂思緒。

可是,此時此刻,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頭腦裡彷彿被灌了鉛,不舒服地沉重。

如果是夢,就讓他醒來吧。男人閉上眼,通常只要看穿夢境的那霎那他便能夠自由脫出夢境。

然而他再次睜開眼,眼前景物仍是毫無變化。

他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掌,他被困在夢境裡頭嗎?為什麼他會被自己的夢境困住?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他決定看過整棟樓的情況再決定下一步。

於是他推開一道又一道的門,一開始是熟悉的辦公室,不久幾間辦公室裡的桌椅都缺少現實感地飄在空中彷彿時間靜置,後來推開的門內有著時空錯置的扭曲景象,就像有人將舊照片用剪刀剪碎隨機拼湊起一張新圖,這樣的景象漸漸讓他感到恐慌。

似乎有什麼未知力量在改變這個空間,他不清楚如果他被牽扯入扭曲空間會如何,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胳臂接到頭上或者腳接到肚子上頭的情況發生,誰知道當他醒來會變成怎樣的怪物?

他深呼吸,試著平靜心情好找出退路。

他得先釐清目前處境。

這裡是哪裡?這裡是他的夢境,夢境場景是他慣常冥想的秘密基地,總能為他帶來平靜。然而如今夢境似乎糟到不明力量的影響將他困在此處。

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浣熊也曾接觸過難以用常識來理解的案件,他想起曾經和香魚一起處理過某個案件,那案件讓他聯想到自己的狀態。

事情源自兩位術師的決鬥,結果便是醫院裡多出兩個始終不醒的植物人。這個事件不在他的專業範圍內,所以事件是由香魚處理的。他後來瀏覽過香魚的結案報告,報告裡指出他們將彼此自身的禁錮在意識空間裡,卻沒有說明她如何弄醒兩人。

只希望他不是被捲入這種倒楣事。他又不是術師,應該也沒有得罪過任何術士,他畢竟也只是個腳踏實地戰戰兢兢工作著的麻瓜白領罷了。

■ ■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香魚又殺回秘書辦公室,可憐的秘書大叔正打算收拾工作包找藉口早退,然而明哲保身的想法雖然正確,他的動作卻慢了不只一步。

香魚將鎖著的門踹開時,秘書大叔將文件往工作包裡塞的動作僵化,等到香魚走到桌時他只能抬起頭來傻笑。

「香香香香魚,我、我……我……」

「龍曦和,幫我找出這個人的資料。」女人也不囉唆,直接將資料夾拍上桌面。

「老闆不在,我調不到弗洛伊德的權限……嗚哇!」話還未說完,中年男子的眼睛已經中了一拳。

他壓著一隻熊貓眼哭,然而女人一眼掃來他馬上認命工作。


「妳知道東海龍家嗎?」秘書一面濫用權職在電腦上瀏覽,目不斜視的問。

香魚沒有回答,只有緊縮的瞳孔洩漏她的情緒,當然秘書大叔察覺不到這點變化。

「沒有嗎?果然是年輕人,我們那代的情報工作者都聽過一兩個關於他們的傳說哩。」大叔的額頭冒出細細冷汗。

香魚雙手抱在胸前並不搭話,其實她也聽過這樣一個故事。

東方海濱有個小村莊,村民靠海維生俱是漁民,其中最大一戶人家便是龍家。從海濱最南方至北角的漁船都屬於龍家,而龍家富可敵國卻非常低調。那個家族有諸多傳說,然而龍氏太神秘低調,沒有人知道哪些傳說屬實、哪些又是以訛傳訛。

許多人都說龍家人有非人血統。他們的女性都被嚴格監管,從來沒有外姓人氏見過龍家的女性。據說龍家女性自從初潮後便會在第一個月圓之日裸身走入海中,從此消失一段很長的日子,等她們再次從海中走出時都已經是身懷六甲的孕婦,她們回到龍家待產,產出的孩子就留在龍家裏被當成龍家家主的親生孩子扶養長大。而那些龍氏女性則會一次次的走進海中,直到最後她們不再歸返。

「受海神眷顧的海女」、「海神之妻」,許多人這麼稱呼這些女性。

沒有人知道她們如何懷孕、又是什麼另她們受孕,其中最大的猜測,她們和傳說中鮫人的交媾產生的後代便是龍氏。

然而她們生下的都是龍家的後代。於是所有龍家人都儘管有著人類的姿態,傳聞中卻都有著非人的力量和心智。

總之就是個很神秘也怪異十足的家族,聽起來就很變態,很少有人能見到他們的家族成員。

傳說,現今的龍氏一族住在深山裡,關在皇宮般金碧輝煌的大宅裡,門戶深鎖,他們的富有以及權勢甚至能夠壓得當局的政權掩瞞他們的存在。

傳說,只要惹到他們的人就要有死無全屍的心理建設,龍家的人以護短聞名。

關於龍家的傳言很多,沒有人知道那些屬實,唯一的真理便是絕對不要惹到姓龍的,那家人都強到很變態。

還有許多事實指出,龍家人恩怨分明,若招惹到他們必十倍相報,若有恩於他們必十倍還之,所以業界的前輩說過,遇到姓龍的人務必小心對待,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遇到的是貨真價實的龍家人。

「龍家人很神秘,難得有個孩子跑出來在外頭大剌剌的到學校讀書,真是世紀奇蹟。」秘書大叔續道。

「你要找的人是東海龍家的小兒子,也不知道那個神秘的家族的人為什麼會跑到外頭的花花世界閒晃。抱歉我只能查到這麼多了,光他是夜叉榜上有名的府生就該繞路走,你同樣是從學府畢業的府生應該比我還清楚吧。」

秘書大叔實話實說,一面說話一隻手同時遮在完好的眼睛前面就怕會兩眼平衡變熊貓。

這些香魚都知道,她聽大叔的廢話聽到煩了,很快在他臉上留下另一只烏青便走了。

熊貓眼大叔一等她離開房間便馬上將包袱款款繞跑,真不知道社長在想什麼,為什麼要惹上這麼大後台的隱藏魔王?小人物還是先閃為妙。

■ ■

他在這個過份寧靜的黑白空間走了許多日,每打開一扇門,裡頭空間扭曲就更嚴重。

這個夢境像是無止境的長,一切顏色過於單調,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和他說話,他清楚繼續待下去一定會瘋掉。

最後他來到他最喜歡的圖書館,學生時代每當疲倦時都會躲到圖書館補眠。他鼓起勇氣推門探看,卻見圖書館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雖然也只有黑白兩色卻讓他鬆了口氣。

他進入圖書館將沈重木門關在身後。

繞過一層層書櫃,轉角便是他習慣休息的沙發,然而當他走到角落的沙發處,兩個相對的單人沙發間放著一個棋盤,其中一人沙發已經被人占走。

他一路走來不曾聽到一點聲響、看到一個人影,如今一個人就大剌剌的坐在他面前,他被驚嚇的同時也有看到救星的喜悅,他知道這是他脫出這個夢境的關鍵。

他直接在對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然而當他一看清對方的模樣,他失去的記憶一下子便回到腦子裡。

「你是龍曦和!」

對了!他是在看到他的檔案時失去記憶的!

對方是個還未完全長成的少年,個子高挑纖長,頭上頂著一頭招牌天然卷,臉上帶著一只墨鏡,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樣宛如一個世界的國王,就算身體還未長成外貌有些稚氣,光是這麼坐著,氣勢已經逼人銳利。

「為什麼將我關在這裡?」眼見對方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他幾日積鬱的怒氣爆發。

對方沒有馬上回應,只是悠悠地捻起一個棋子。

「有些秘密是不能隨便觀看的,想要觀看就得付出代價。你應該比任何人還清楚這一點。」

他一凜,對方必定是同道中人。「那是任務。」

「不論你做什麼都得付出相應代價。如果要幫人打手,就要有手被折掉的心理準備。」

「你要怎樣?」他豁出去了。

「我們來個遊戲吧,只要贏了你就能夠離開。」

「我不會玩西洋棋。」他對著桌上的棋盤皺眉。

「玩法很簡單。」少年手一揮便將棋子都揮到地上,棋盤上只留了相對的兩個國王棋。

「那是你、這是我。」他指著棋盤上的兩個國王微笑,他一笑就像是陽光落了滿廳:「我們輪流互相讀心,只要說對了就棋子會自動往前挪動一步。說錯了就後移一步。先吃掉對方棋子的人就贏了這場比賽。這副棋子能夠判斷,要給夠事實它才會移動。」

「輸了會如何?」

「你贏了,我就讓你全身無傷的離開,將來也不會再找你麻煩。我贏了,你就留下一對眼睛在這裡吧。」

「這樣不公平。若我贏了,你還要脫下墨鏡給我!」他緊張到胃痛,可是還是得刺激一下對方。

他知道對方就算在室內還帶著墨鏡必定有難言之隱,應該可說是為了隱藏他的弱點。如果能夠激怒他或者弄清楚他墨鏡後的秘密,那麼他的贏面會增大。

對方看穿他的用意,笑容卻更深。「你確定嗎?那麼作為遊戲規則之一,你可以要求我脫掉墨鏡,可是你也得放棄先手。」

「先手?你讓我先開始嗎?」他楞了一下,掙扎一瞬便答:「我要墨鏡。」他還是決定擾亂對手的心思比較重要。

「你確定?」

「我確定。」

少年狡慧一笑,他突然有很糟的感覺,像是自己親手打開陷阱。

「是你選的,別怪我。」少年取下墨鏡丟給他。

少年一雙璀璨金眸在黑白世界裡分外鮮明,少年的目光和他相接的同時,他感到彷彿有什麼力量鑽入他的腦海中,他的抵抗就像是子彈前的紙片般脆弱得不值一提。

「開始吧。」

■ ■

雖然外表看不出年紀,香魚已經快四十歲了。

扣除工作的五年,她在學府已經待了二十年之久,而那個地方足以將正常人變成怪人,何況原本能夠進去的都是變態。

而香魚從小就是親友眼中的怪人,是被父母嫌惡著、兄弟姊妹排斥的孩子,這樣的怪人會進入那所怪人學校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她的怪在於,香魚是個無法流露出情緒的女人。

她高興的時候不會笑、難過的時候不會哭,在學府裡唯一學會的表達情緒的方式便是扁人。

她的身體永遠比頭腦快,憤怒的時候不顯眼眉間,拳頭卻會直接招呼到倒楣的人身上,又快又狠。她那些無預警的重拳時常打得對方莫名其妙,時常將人打入醫院裡。

於是,所有的人看到她都一臉防備,就怕她又無預警扁人。

她的夥伴換了又換,每個都在幾天內抱著社長的大腿哭要求換夥伴,直到浣熊的出現才有固定夥伴。

只有這個男人能夠知道她的心情和喜好,唯一一個不會對著她戰戰兢兢的發抖的夥伴。

他會在她一開始生氣時知道該如何分散她的注意,在她高興時知道替她笑出聲來,在她難過時提議去大吃一頓,也只有他注意到她原是個喜愛美食的人。

明明就沒有表情變化,浣熊卻能無誤的從她每個細微的小動作讀出她的心情,而且就算看穿了她卻不會拋下這麼粗魯的女人,香魚雖然從來不說,她很感謝搭檔的體貼。

浣熊是她的重要搭檔,香魚也以為他們會這麼一直走下去……不對,是搭檔下去。

他人投以木瓜、我必報以桃李……好像又有什麼不對,總之,就算跟閻王搶人,香魚也要將重要的同伴救回來。

就算她得回去曾經發誓過不再踏足的母校也無所謂。

■ ■

他搖搖頭,腦子裡像是灌了鉛,腦中猶自迴響著女人的哭泣聲。

「你的母親在你懂事前就拋棄你了,所以你不信任女性,就算如今你能夠看穿她們的心思,你再也沒有辦法和女人攜手共度一生。」少年開口,他的語音彷彿在很遠的地方擴散開來:「可是你又不是gay,雖然你也試過,就是沒辦法對著男人的屁眼勃起,那一次還屁滾尿流的逃出同志酒吧。」

他終於拉回昏沉意識,拳頭因憤怒而緊握,卻不是羞愧的關係。

他弄清楚了,對方有著字面上的讀心能力,而且是非科學的那種,他能夠直接從別人的腦子裡挖取資訊。

實在是太作弊的能力,他只是個腳踏實地的麻瓜一枚,這種難以解釋的現象不在他的研究範圍內。那些傳聞中能夠讀心的江湖術士他不知道踢爆過多少個,那些人也只是懂得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騙子,如今遇到有著真實能力的傢伙,他一下子便栽了個跟斗。

「如今你喜歡你的搭檔,她的性格讓你感到安心,你卻無法給她承諾。因為某些不信任的情感深直骨子裡頭,你知道你的猜疑和不信任遲早會毀了這一切。然而你很卑鄙,你知道對方喜歡你,她除了你這個同伴誰都不要,所以你利用這點讓她無法和其他人建立關係。」少年的話像把刀插進胸口,引起一陣疼痛。

「我說的對不?」少年微笑。

儘管很想反駁,他卻只能僵硬點頭,同時間少年的國王棋走了一步。

他深呼吸,將混亂的情緒暫且壓下,他必須專心思考。

究竟少年是如何讀心?是透過視線相交來讀心?還是他不經意碰觸到他,而少年是用碰觸來讀心?

眼耳鼻舌身意六觸,究竟他透過哪一個來接觸他的意識?

雖然前輩們說過有高於六觸的八識,但一般來說大多能力的傳遞都以六觸作為媒介。他不記得曾被他碰觸到,也沒有聞到奇怪的味道或是吃喝到任何食物,所以鼻舌意可以去除。

所以是透過視線交接來入侵還是用聲音與對話來迷惑他吐實?他直覺的感到是前者。

他很快靜下心來立下對抗對方能力的方針,那就是絕對和他不能視線相交。

輪到他了。他垂下視線,目光掃過少年的手肘和雙手,慢慢下移到他的雙腳以及鞋子上頭。

「你有幾位比你大五歲以上的哥哥或姐姐,他們很喜歡揉你的頭髮而你很討厭被他們摸頭,所以你就算坐著左肩也會習慣性的比右肩略朝外彎,雖然只有一點點罷了,好讓你能夠隨時避開他們的突擊。你一定剛離開他們不久,所以這個習慣還沒有改過來。會被摸頭的孩子不是特別安靜就是么子,你明顯是後者。然而你底下應該還有個妹妹,你很寵愛她,習慣讓她坐你左側,所以你的坐姿會特意偏向左邊,腰微側的習慣也是能夠讓妹妹坐的更舒服些。」

「還有,你的哥哥或姐姐裡……嗯,應是原本和你最親近的那位哥哥,最近和你吵得不歡而散。你想向他道歉卻拉不下臉,可是你知道他是對的你是錯的。」

少年興味地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的很多小動作和習慣都表示你從小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長大,你很少有機會接觸外頭的世界、認識新朋友,所以最貼近你的必是你的兄弟姐妹。你手上的錶從品味上應是年輕男子選給你的禮物,品牌型號是五年前的限量錶,你是那時候得到的禮物,從錶帶的狀況看來你很珍惜的使用著。可是玻璃錶面卻被摔出裂痕,你本來就說風就風、說雨就雨的性格,一吵起來便一定不會容忍,所以你在兄長面前摔錶,你故意用這個行為讓他難過,你是那種一發怒便會讓對方也見血不可的品種。你應該氣了好一段時期,最近曬黑了手腕上卻沒有手錶留下的白痕,表示你將手錶收起好一陣子沒有戴,直到現在才又拿出來戴在手腕上。為什麼呢?因為你後悔了,你想和哥哥和好。」

「對了,你的父親在你小時候便過世了,你一直都是看著兄長的背影學習如何當一個男孩子,所以你和一般會仰望父親背影的男孩有點不同,你習慣被年齡相近的長兄們寵著。嗯,還有就是你從來沒有自己洗過一天碗。」他攤開手掌做出無奈笨拙的動作。

黑色的國王往前挪了一步,他挑釁地回以一笑,就算只是個普通麻瓜,他也不會輕易認輸。

■ ■

香魚的頭很暈,腦子裡彷彿塞滿棉花,她動了動,手腳都被綁在身後。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她嗆咳兩聲,一隻手從旁邊伸過將她扶起拍背,又拿了杯水喂她喝。

她垂著眼喝了兩口水,頭一偏朝那人的臉上用力吐出,同時往角落滾去並用力繃開繩索,那是她長年練就下足以崩木的手力。

她靠著牆角搖搖晃晃的站起,視線猶自隔了層毛玻璃的模糊。

「這位小姐,你剛中了黃粱香,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完全清醒,先坐著休息一下吧。」

說話的人嗓音清朗並有禮貌,她瞇著眼從對方身影判斷出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冷聲問:「我睡了多久?」她隨手將腳上的繩索拉斷,擔憂的卻是浪費太多時間。

「黃粱一夢,及醒黃粱尚未熟也,小姐你只昏睡了十分鐘。」足夠讓他將人捆起。

視線逐漸清晰,她環顧四周見此處是書院的碁室,香魚按著額頭回想,她總算想起來了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再強的人都有弱點,而強者通常的弱點都是他所重視的朋友。

龍曦和剛來到學府便已經結群成黨,他和三位室友被稱為四人幫,主動惹麻煩的特性讓他們在幾個月內便打出名氣。

潛入學府前,香魚調出另三人的資料,其中兩位爭強好鬥的程度不輸龍家小少爺,香魚不認為自己對上他們兩人能全身而退。

只有四人年紀最長的阮牧書是書生本性,不會體術也不像其它三位活潑好動,她料想那人會是龍曦和最容易綁架的弱點。

然而她潛入阮牧書所在的書院時,阮牧書背對著她正和同伴下圍棋,她小心接近正在下棋的兩人,還沒碰到阮牧書頭一暈便昏睡過去,就這麼被對方綁的像粽子睡倒地上。

真是前江推後浪,或許也是她太過託大,沒想到就這麼簡單的栽在學弟手上。

現在就算手腳都已經脫困,她也不敢再去碰對方,不知道他身上究竟藏了些什麼毒或迷藥。

明明對方就只是個看似單薄纖弱的青年,動作也慢吞吞的不見有多厲害,但香魚中招中得莫名其妙,只好退了幾步和他拉大距離再做決定。

向來愛潔的青年看著被她唾溼的衣袖嘆氣,他很快放棄和入侵者計較這些小事。

「你找我有事嗎?」

或許是青年的目光親切,澹泊的意態讓人很難生起敵意,又或許香魚原本就沒有太多選擇,她決定對這青年吐實。

「你的室友龍曦和將我的同伴的意識拘走。」

「可以從頭說起嗎?」他推過團圃在桌邊坐下:「今晚我很閒,妳可以慢慢說。」

她只遲疑半晌,便從他們接到委託開始說起,沒多久便交代完成。

青年用白皙的指頭捻起一枚黑棋,沉吟道:「阿和在意識的世界裡敏銳非常,他很保護自己的意識層,對於想探測他思想的人都不會留情。他還年輕,有些小孩子氣,你同伴讀心的行為碰觸到他的意識,對他來說是種挑釁。」

「我的同事會發生什麼事?」

「阿和最終還是會放他回來,可是……」阮牧書回想到過往事件,搖頭,:「恐怕他會被取走一部分內心,或者精神層面被打出裂痕。」

「強則易折,阿和習慣直接挑戰對方的強項來打擊對方,這樣擊敗對方時也能從精神層面給予最強烈的傷害。如果你同伴的能力是讀心,那麼阿和便會用讀心的能力來挑戰他,將他的心理堡壘一一擊破。一開始會放出餌讓對方咬緊,讓你同伴以為自己有籌碼可以鬥,然而他絕對鬥不過阿和的,阿和的能力可遠不只是讀心啊。」

香魚握緊拳頭,看來她還是要再試一次將眼前的青年打昏綁起來作為交換的人質。

「我幫你吧。我帶你去見阿和,也會幫你勸他。」青年放下黑棋,將未完成的棋面撥亂並將棋收入棋盒。

「為什麼?」女人很困惑。

「我的這些朋友玩性太大,招惹麻煩毫不猶豫,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他們減少敵人數量。」

青年低低嘆氣,同伴們惹麻煩的能力太強,身為倒楣的室友他時常遭受無妄之災,阮牧書其實是個愛好和平的人,只是身為四人幫的一員時常被誤會是魔頭之一。

「我們走吧。」

■ ■

又過了兩輪,這回輪到浣熊讀心。

浣熊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剛從他身上的小傷痕和細微的特徵推出他所擅長的運動,現在將目光轉向自己手中的墨鏡。

這傢伙為什麼帶墨鏡,是害怕被人看見他的瞳色嗎?不對,以他的性格來看,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對他的看法,他只在意自己的喜好。

要不然戴上有色的隱形眼鏡也可遮掩瞳色,戴著墨鏡反而就太招搖了,畢竟一個人在室內總是帶著墨鏡只會讓人懷疑墨鏡後的眼睛有問題,所以他不是為了遮掩金瞳而戴著墨鏡。

而他適才取下眼鏡後,浣熊首次和他目光相對便感到有力量侵入內心。

他拿起被少年丟在一旁的墨鏡,惦了惦,丟還給他。

「你戴著墨鏡是為了封印自己的能力。」他斬釘截鐵一句話,棋子便動了一步。

「呵。」

「你討厭你的讀心能力嗎?為什麼?」他好奇問。

「我不討厭我的能力。我只是討厭玩遊戲時用快速鍵作弊,那樣遊戲就不有趣了。」少年偏過頭,明顯嘴硬。

「換你了。」他往後一躺,試著讓自己放鬆。

「讀心的專業人士有很多秘密呢。我看看,案件編號N1867229XD。」浣熊一聽到這個號碼便變了臉色,龍曦和頓了頓,續道:「你當時被國安局外派給警察署,那是你第一次的工作。一開始很無趣,某個幫派的重要人物被通緝,警方發現他曾在某個幫派成員家躲藏過一陣子,便將那名幫派成員抓到警察局約談,想要從他口中套出通緝犯的新藏匿處。你接受警政高層委託,協助他們抓到那名通緝犯。」

黯淡的燈光、鐵灰色的辦公桌,警察的警棍在鐵桌上威脅地敲了兩下。男人的臉被摜在冰冷桌面上,一旁坐著幼小的女兒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就算過了幾十年,他閉上眼睛仍是可清楚看到那個景象。

「那時你還很年輕,你以空降的高級幹部身份在警政署裡一直感受到敵意,那些警察並不知道你是讀心專家,以為你是上頭派來走場的高官子弟。被人瞧扁了卻不能澄清自己的真實身份,你很鬱悶,你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你要讓那些人對你另眼相待。」

「你在一旁看著那些人用缺少效率的方式審問關係人,那位幫派成員卻死咬著牙,怎麼也不肯吐實。你感到很無聊,正好你看到一個小女孩滿臉恐懼地坐在一旁看著,你知道這個女孩是幫派成員的女兒,那是個年幼卻有著成熟性格的孩子,就算怕得緊了也只是揪著衣角逼回就要潰堤的淚水。」

「所以你掏出一根棒棒糖偷偷塞給她,並裝成和藹的叔叔對她說話,你用話術很快讓她放下心防。」

浣熊閉上眼睛,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顫抖。

當時他是這麼問的。

「上次來玩的大哥哥是不是對你很兇啊?」

「不會耶,他對爸爸很兇可是對我很好。」小女孩天真的回答他。

「他還會回來找你玩嗎?他答應會帶禮物送你對吧?」

小女孩歪著頭想:「嗯,他說要去產很多很多釋迦的地方,下次回來要帶釋迦給我吃。」

話語一出,周圍的警察露出微笑,男人衝過去給女兒一個重重巴掌卻很快被架走,小女孩嚇得哭不出來,手中的棒棒糖滾落地上。

「是的,當時你只是覺得任務只是小菜一碟,你甚至對小女孩不感歉意,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罷了。而且當你從小女孩口中套出話語後,周圍警察對你的態度有很大的轉變,你那陣子在警局裡走路都有風。」少年接著說。

「那位通緝犯一週後在台東落網。然而那對父女儘管作為重要的線民,警察卻沒有好好保護他們。幫派的人無法原諒叛徒,小女孩傷痕累累的且肢體不全的屍體首先在東海岸被發現,半個月後那位父親的半腐爛的屍體也從陳屍地點被挖出。」

「我很好奇,當你看到新聞時,你的感覺如何?當初你又是用怎樣怎樣的心情將棒棒糖塞在女孩手中的?」

「閉、閉嘴……」男人徒勞地摀住耳朵。

「這樣的事件只是個開端,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回。之後你接的案件越大,被犧牲的無辜者就越多,而你就是那雙殺人的手,除了小孩婦女,連嬰兒都曾經因你的工作而喪命,你卻越發飛黃騰達。」

「閉嘴!不要再說了!」

「FK13698、T5387、GR5778、SM0998……哪個印象比較深?還是那個誘拐中東女人出賣丈夫的情報,最後導致一屍兩命的工作?」

少年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晰,明明聲音不想卻如有響雷般在耳邊炸開,炸得他搖搖晃晃。

「閉嘴!」他粗魯的抓過對方的國王棋往前一步,隨即頹倒椅上喘息。

「讀心專家,」少年意猶未盡地咋舌:「輪到你了。」

可是他腦子裡被情緒塞爆,他只能勉強擠出一句話來。

「你不是人。」他顫抖著嗓音。不會有人類有這樣的瞳色和能力,然而他的棋子卻退了一步。

「錯。」少年微笑:「我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 ■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當神還願意與人同行的時代,也是妖鬼怪談肆虐的時代。

然而當地漁民非常迷信,他們每十年會向海神獻祭村裡一名處子以得到海神的庇佑以及漁民十年平安。

其中一位是位無名孤女,從小便在海邊長大的少女有著極佳的水性,當她在海中游動時宛如一尾小小的蛟龍,於是村人都戲稱她為小龍女。

輪到某年獻祭之時,原本抽籤抽到的祭品為村長的獨女,村長卻利用權力悄悄將籤王換成無名孤女。

村人知道小龍女的水性很好,便在祭禮後划著船到看不見陸地的遠海將少女丟入海中作為祭品。

被犧牲的少女卻在十年後從海中走出,她的容貌和十年前相較不曾有所衰老,唯一變化是她挺著的大肚子。

村民一見到懷孕的少婦卻很恐懼,用石頭和大棍將赤裸的女人趕走,連一件衣服也不肯給她蔽身。

女人拖著疲倦且傷痕累累的身子在海邊岩隙間的一個岩洞裡產下一個有著金色眼睛的孩子,從此便在岩洞裡住了下來。岩洞僅能遮風避雨,每逢漲潮大半岩洞都泡在水里,女人和小孩僅有半坪大的落腳地。

然而小孩子一出生便能在海中游動,一點也不懼水,女人時常出外討食物時將孩子放在水窪中任他游動。只要在海中小孩兒便會停止哭泣,彷彿身處最好的搖籃裡露出笑顏,而鄰近他的海水總會很平靜。

這孩子由於樣貌奇異,總是被村里的孩子欺負,他從很小就喜歡泡在海裡像條長著人腿的魚。他很快顯露出異於常人的能力,他深暗海流、暗礁以及魚群洄游的規律,他懂得海的習性與規則,而且只要他在海上便不會有大風大浪。他在十歲時擁有一條沒人要的破舊扁漁船,等他長到青年時已經有了自己的船隊。

青年很聰明也很會做生意,還不到中年便已經在海濱擁有一棟有著高牆的大宅,將他和母親與村民隔開。他一直記得,當他和母親潦倒的時候,這些村民曾經丟石頭驅逐他們,他們也曾經賞他母親巴掌,要她和妖怪之子遠離村莊就怕他們會帶來災難。

他在大宅裡的寶庫越來越多,青年擁有無數珠寶瑪瑙和珊瑚,深暗水性的他打撈出無數珍寶,許多都是人未曾見過的寶物。他的母親卻沒有享受到幾年好生活便過世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海中掀起大浪毀去大半村莊,怒放的浪濤卻溫柔地繞過青年的宅子。

青年雖然問過母親他父親的身份,她母親只是哭著不語,他便不敢再多問。如今他的身世成謎,他便不再關心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誰,他是他母親一個人的兒子。從此他以龍為姓以紀念母親。

他建立起自己的濱海王國,高牆中有著無數建築架構出他獨享的宮殿,他接著娶了各國佳麗,她們為他生下後代,孩子的夭折率卻很高,活下來的都和他有一樣的金眸。

龍家一代代傳承下來,從初代的暴發戶慢慢隱入山裡成為顯有人知的古老貴族,卻對各個朝代都有著隱密卻不容忽視的影響。所有東方的帝王都知道有一個富可傾國卻不可敵對的龍家,他們能夠巧妙控制國內鹽漁流動藉以控制一國經濟,彷彿是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一國的財政,曾有帝王想要剷除這雙手卻造成改朝換代的局面。

龍曦和也聽說過那樣的傳說,什麼他們家的女人會到海中受孕、什麼他家的人都是鮫人後代……那些都是無稽之談,只能說人們的想像力很豐富。

他們家的孩子都有人類母親,而他也見過所謂的鮫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和他們都沒有血緣關係。

龍家的後代不是草包,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他們終於查出他們的先祖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先祖是一位幻蜃,那是一種強大而古老的海妖。幻蜃生活在深海底,睡眠期漫長,百年才出水覓食一回。牠們有著強大的讀心能力,能夠讀取漁民的慾望化成能引誘他們接近的島嶼,然後當整條船停上島嶼後,牠們便會大嘴一闔將人帶船吃下肚,一但飽足便又會回到海底長眠。

然而其中有位年輕幻蜃是其中異類,他不愛睡覺也不愛覓食,卻愛在淺海遊玩,對人類有很深的興趣。

當年被丟入海中的女人被這個奇怪的幻蜃撿到,兩人在海底共同生活一段時期,然而當女人懷孕後,妖怪卻生氣了,要將她的孩子吃掉。

於是女人逃了、於是龍氏在陸地落地生根、於是龍姓子孫決定不認當年的妖怪先祖,他們也只和人類產下下一代,以確定原本的妖怪血緣會淡薄。

然而屬於幻蜃的強大讀心能力卻被一代代的遺傳下來,金眼的後代會擁有先祖的能力。

過了兩千年後,龍家初代的非人血統已經薄弱,龍家這一代九個兄弟姊妹裡只有他一人擁有金眸,龍曦和卻很討厭自己與眾不同的特徵。明明哥哥們都很優秀,卻只有他能夠讀心的感覺實在很糟,就算哥哥和妹妹都不在意,他卻無法釋懷。

他是家族裡最小的男子,同時也是最任性、最飛揚跋扈的男孩,不顧長兄們的反對隻身跑到學府就讀,只因為他的幾位好朋友都在這裡。另一個原因便是,學府離海很近,他不想再繼續住在深山裡,他的身體裡始終有海的成份在呼喚他。

然而在學府裡,他的能力還是太過霸道,他也不願和朋友們相差太大,所以便繼續戴著墨鏡封印這份與生俱來的能力。

和相同程度的朋友一起打怪破關比較好玩,一開始就開著外掛就算獨自破關也很無趣。

他是錙銖必較的龍家人,就算獨自到外頭冒險,他也不會放任別人擠壓自己的地盤,若有誰犯到他頭上,他必十倍以報。這幾個月來因此結下不少仇怨,他卻不打算收斂爭強好勝的行徑。

遊戲才剛剛開始,他仰頭看著漸暗的天色冷笑,夜還很長,只希望對方可以比上一個撐久一點。

■ ■

想要找到龍家小少爺,往高處找就沒錯了。

龍曦和閒時總愛坐在高處俯瞰風景,所以雙子樓的頂樓和四象學苑的各置高處都會是他的放空處。

阮牧書知道此時既非上課時間、也不是社團日,這樣的傍晚阿和應該窩在雙子樓的頂樓。

香魚和阮牧書都是雙子樓的老鳥,深暗躲過管理員的各種管道,他們很快便來到雙子樓的天台,頂樓果然遠遠地便有兩道人影,一站一坐。

弦月剛升起,落下的清輝映出站立少年一頭滄桑髮色,香魚從資料上知道,這位騫性少年是龍家小少爺的摯友兼跟班,平時兩人形影不離,感情好到讓外界有對兩人性向有諸多猜測。而他身後坐在天台邊緣背對他們的是她要找的正主兒,龍曦和。

「遠志,我們有事找阿和。」

「喔。」少年懶洋洋地讓到一旁,也不問緣由,似乎對青年頗信任。

阮牧書走在前頭,她跟在青年身後往天台邊緣而去,青年從少年身旁走過時,少年只是低頭研究掌紋。

然而當香魚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時,少年無預警地伸手往她手腕扣去,另一隻手抓著一柄不知何時出現的匕首並壓低重心。

少年的動作純熟,扣手、肘擊然後刀抵脖子的動作順序正確且狠辣,然而原本做了無數次就算在睡夢中也能無誤完成的動作卻一瞬落空。他的手腕沒有刀刃抵住血肉的實感,匕首已經被女人用巧勁奪去,然而愕然還未顯在臉上,手中原本握著的刀刃已經抵上後背,不知何時閃到他身後的女人一把抓住他的髮狠狠摜上地面。

香魚不是笨蛋,同樣是府生,已經畢業的她動作和決心都比入學年份淺的學弟俐落。她一開始就感受到蒼髮少年發出的殺氣,如果他忍住氣香魚會拍拍頭說他很乖,如果他忍不住出手,香魚就會讓他知道什麼是經驗值的差別。

想要和她鬥,這個孩子還晚了十年,心情不好的學姐放手重重踹在少年背上。

「夠了。」阮牧書皺起眉頭,儘管他也認為讓血氣過盛的室友們偶爾摔點跤有益健康,但他不希望女人傷害到他的友人。

香魚也知道此時若做的太決只會讓之後的談判更難進行。

然而她怕少年會在她背後突擊,若變成一對三的局面就糟糕了,於是她放開少年的同時卸掉少年的腕關節。

阮牧書趕緊將少年扶起,蒼髮少年忍痛咬牙不肯出聲,受傷最深的不是身體而是被打擊到的自尊。

「就叫你們不要那麼衝動,對方的身份都還沒有弄清楚就想亂打人,唉。」阮牧書忍不住唸他幾句。

「我怎麼知道牧書你是不是被那個傢伙挾持?」

阮牧書壓下嘆息,他的室友每個都將他當成應該被保護著的稀有動物。

「我如果被挾持就不會帶著她來找你們了。」

「你也可能被這人欺騙。」少年清楚大哥室友的老好人性格。

香魚看到兩人閒聊的同時卻默契的擋在她和龍曦和之間,眼神肅然,正當她思考將三人通通幹掉的可能性時,原本坐在天台邊俯視腳下的少年卻已經站到同伴身後搭著他們的肩膀,然而就算他戴著墨鏡香魚仍可感受到他打量自己的目光。

「原來是那傢伙念念不忘的女人,真是有情有義,為情郎找上門嘛。」

「不是情郎。」

「真是一對口是心非的情侶。」龍家小少爺露出一口白齒:「沒有覺悟就上門挑釁,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是我們家社長亂接的任務,我們只是小人物沒有拒絕的權利,委託人是貴校的八卦社社長。」

「錢鬼我自然會找他算帳,至於你們……也太過缺少當砲灰的自覺了吧。」龍少爺冷笑。

「阿和,無論如何都該留三分餘地,你們招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聽我的話,偶爾改一下這種將來會被很多人追殺的性格吧。你還記得上一次的事件嗎?就是那個……」

青年就要開啟碎碎唸大決,龍少爺變了臉色忙阻住他。

「嘛,既然牧書心慈,這件事我就到此收手吧。記得要謝謝牧書喔。」

雖然龍曦和不想承認,然而如今在學府裡這三位室友都是他的弱點,他也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讓他們陷入危機。而且……這樣就夠了,那個男人原比他料想的更加脆弱,強則易折,相對的女性在精神上總是比男人更加堅強。

女人瞪著他看,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說話。

「呵,你想問說他是不是會直接醒來。」

龍少爺摸了摸鼻子,這女人其實一切想法情緒都寫在肢體動作上所以很容易懂,就算不會讀心也能猜出她在想什麼。她的性格太過誠實直接,現代人說謊成性所以才會看不懂她的情緒。

「既然我給了顆毒蘋果,就換你送出公主的吻吧。」龍少爺笑了笑,女人握緊拳頭就要開扁。

「開玩笑的啦!」他攤手:「要我直接放他出來,不可能,那就像是用快速鍵作弊一樣,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作弊法。」

「回去吧,我會給他抉擇。浮生一夢,接下來能不能醒來,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 ■

黑白空間裡,如今只有他一個人。

四周景物緩緩崩落,彷彿黑白照片著了火,一吋一吋化為灰燼飄下。

桌上的棋局尚未結束,適才少年只差一步就可將軍他卻起身離席,臨走前說他已經沒有對局的慾望,這盤棋就到此為止。

少年因為某種原因放棄採收成果,然而他已經沒有離開的力氣。

那個少年霸道自我又白目,原笨就是他最討厭的品種,然而他也清楚一山還有一山高,今日栽在他手裡也只能說是報應。

就這麼待在這個地方也好,他不想出去了,男人睜著一雙死魚眼盯著桌上未完的棋局。

每個人內心都有不欲人知的黑暗以及陰影。

他周邊所有人都害怕他,就怕被他看穿自己的心思,被看出自己最窩蒫的那些念頭。

誰知道他根本就不在意。同事A有戀童癖、同事B是個娶了老婆的同性戀、同事C背著另一半出軌,這些通通都不關他的事,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可是那些人卻懼怕他,彷彿他是喜歡挖掘別人秘密的變態,事實上他根本就不屑去挖掘秘密,人們總是自我意識過剩,以為自己與眾不同,在他看來每個都一樣無趣。

那些恐懼他的同伴總找方法遠離他,於是他的夥伴換了又換,直到香魚成為他的夥伴後才有了長期一起工作的戰友。

他無法理解被人讀心的恐懼,如今才首次體驗到那樣的無助,原來別人被他讀心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很討厭的感覺。

就像是在對方面前赤裸裸的站立著,一點羞恥心也不容他留下,那種缺少隱私、任人宰割的感覺實在很難受。對方還居高臨下看著赤裸的他,彷彿自己的痛苦不值得一哂。

他曾經為了工作犧牲掉許多無辜的羔羊,他往昔的罪全部都被挖出來攤在他面前,逼著他去回憶那些罪惡,落在舌上味道苦悶極了。

他向來都知道,一個工作的風光背後肯定有許多旁人無法理解的醜惡污穢,他的工作亦是如此。工作素養和專業讓他得無視人道關懷,他的工作便是利用、再利用,只要對方有心理弱點就得緊抓著不放,不管那個弱點是朵小花還是個嬰兒都是在利用範圍內。

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他的工作就有多殘酷。而他當初選擇這條路只是覺得很酷,卻沒有想到這工作和他原本想的全然不同。

他甚至無法相信人性本善這句話,所有人的內心都是一片污濁,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回不到那個單純的生活,他無法再漠視自己往昔的罪,藉此得到平靜的日常生活。

周圍看不見的火延燒到足下,他腳下的地板崩潰的同時,他腳一空便往下墜落。

他要死掉了嗎?浣熊閉上眼睛。

然而他的墜落並沒有維持多久,他感到雙腳踏在實地上。周圍有晃晃人聲,他恍惚睜眼,眼中映入的是在夢中出現無數次的場景。

黯淡的燈光、鐵灰色的辦公桌,空氣中有淡淡的霉臭味,對了,他轉看外頭的大雨,那時確實是雨下個不停的梅雨季節。

警察的警棍在鐵桌上敲了兩下拉回他的注意力,他看到男人的臉被摜在冰冷桌面上,男人的臉和他記憶中的沒有太大分別,他的臉頰邊有個不規則的青色胎記。

是案件編號N1867229XD。

他低頭,身上穿著剛入行的便宜西裝,腳上穿的是爺爺留下的過大舊皮鞋。

一切都回到最初的那一夜,也就是那一夜過後他將自己的良心泯除,從此以任務為重,只要工作需要一切人性皆可拋。

然而他時常做起這個惡夢,惡夢中女孩會用沾了血的手抓住他的褲管求救,他再怎麼努力卻都看不清女孩的臉孔。

每次醒來他的腦海裡總會有個一晃而過的念頭--如果、如果可以重來的話,他該如何選擇?

如今又回到這裡,他緊張地吞了口口水,視線緩緩往一旁的鐵椅子上飄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女孩穿著紅鞋的小腳,接著視線上移到女孩的臉上,記憶中已然模糊的一幕在眼中變得清晰,原來小女孩蜜色的肌膚上有點點雀斑,她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和他的目光交際時,彷彿受驚的小鳥飄到一旁。

是的,他想起來了,小女孩其實很害怕。然而那是個還不懂得人權的時代,跟著父親被抓到警局的小女兒被丟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在眼前被人暴力相加。

他徬然一時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隱隱中卻清楚自己又回到人生的交叉路口上。

他該選擇良心或是責任?他該維持他的專業素養還是該考慮人性關懷?究竟是任務重要還是有其他東西如道德感凌駕於他的責任感之上?

如果他不再專業、不再冷血的處理這些建構在工作需求的犧牲,那他還是位專業人士?他還是個讀心專家嗎?

無法完成任務的他,也只不過是個浪費公糧的普通人罷了。

看著小女孩微微顫抖的肩膀,他握緊掌中的棒棒糖,雙腳卻因遲疑而動不了,手心因緊張而沁出汗水。

外頭的雨淅瀝淅瀝地,一直都不停。


【心理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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