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3

聚水坪夜話 二十四 怒火

趁著週日天氣好,阿華和喬又如同暑假前那樣,相約待在海邊玩上大半個下午。

「螃蟹一隻爪八個,兩頭尖尖這麼大個,眼一擠啊脖一縮,爬呀爬過山河~」

阿華趴在石上哼著童歌,底下的水窪裡有幾隻螃蟹正在覓食。她喜歡觀察螃蟹覓食的模樣,只見牠們一面在佈滿海藻的岩石上用螯將微小到看不見的食物送入嘴裡,偶爾會橫著在石上走幾步換個地盤繼續填飽肚子。有時候兩隻吃得正專心的螃蟹相遇,還會舉起大螯恐嚇對方半晌,就像兩個持著武器的武士一樣互不相讓,直到她看的太專心,影子落入水裡將弩張劍拔的螃蟹驚走。

她抬頭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又被陰雲佔滿的天際,春初的天氣變化很快,真是麻煩。

她擔心喬如果淋了雨又感冒的話,阿華會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喬的母親。

上次從山裡回來後,喬的母親一看到她便撲上來抱著她很久,久到她都感到很不好意思。都是她將喬帶入山裡迷失的錯,但夫人卻一句不提只是很高興她能夠安全回來。

不過喬卻對她生了很久的氣,直到這一天才被他母親催促著出來走一走,說是悶在家裡身體也不會比較好。

「喬,好像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她跳下岩石往較低處走,然而走了幾步卻困惑地皺起小眉頭。

只見喬小朋友的背影和她緩緩拉遠距離,同時間背景那轟然的潮音也淡下,海坪舒展開來,潮濕的黑岩充滿生機,整片聚水坪彷彿從冬眠中醒了過來。阿華忙加快腳步最後在海坪上小跑起來,在喬的背影消失前握住他的肩膀。

「怎麼了?」喬兀自沒有發覺變化,一抬頭才發現天色不對:「怎麼這麼暗?」

明明就是午後沒多久卻已經暮靄四合,四周不知何時起了霧,偌大的海坪仿若活物吞吐煙氣,兩個小朋友四顧蒼茫,互望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跟我走。」阿華牽緊喬的手,這時候她絕對不能將喬弄丟。

這是真正的聚水坪,也是一般人類看不到也無法到達的另一邊,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在白日進到海坪。阿華對聚水坪很熟悉,平時她一個人步伐輕巧所以能夠來去自如,然而喬的腳不方便,要帶著他在這麼一大片高低不平的海坪裡找到離開的路便有些困難了。

而且她很好奇,似乎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究竟要先帶喬離開還是去看看情況,兩難的抉擇讓她傷足腦筋。

「那是什麼?」喬來到陌生的地方也不慌,反而掙開阿華的手就往霧濃的地方走。

阿華只得緊緊跟上,她也聽見了,遠處有緩慢的鼓聲在霧中擴散。

鼕鼕、鼕--鼕鼕、鼕--

濃霧從山邊湧來,霧中不時有形狀怪異的黑影在移動,他們兩小心翼翼的避開那些黑影,逕自往鼓聲的方向前進。

不久他們停在一塊較高的岩石上,不遠處有一行隊伍在霧中前進,阿華忙拉住喬,兩人壓低身體躲在岩後觀看
這個奇怪的隊伍。

看不清面容的高壯大人穿著青蔥色古式長衣、戴著樣式古樸的扁帽,長衣上隱約繡著花鳥圖騰,他們的姿態端高、氣質熊湃,四週的黑影都遠遠避開這個隊伍。

隊伍前方的人背著大鼓,一面敲著規律遲緩的鼓聲,隊伍隨著鼓聲行進。四抬肩輿顯有搖晃,這個陣仗阿華似乎不久前才見過。

石影坐在石上擋住這一行人,金眼中噙著冷笑:「好大的派頭啊。真是傲慢,在這裡喧賓奪主嗎?」

「石影,讓他們過來吧。」卻是此地的主人以人類樣貌出現,從容地站在不遠處相迎。

小小的身影從停下的肩輿跳下,那是位穿著少數民族服飾的美麗小女孩,她還戴著在山上沒有戴著的沉重銀質頭飾,隆重的打扮和表情很不答。

是山上的小公主!阿華差點驚呼出聲,喬看到她則是不由自主地縮到阿華身後。

她一臉的不情願,卻仍是對聚水坪的主人低下頭:「爹爹要我來這裡學習,請您多多指教。」

她口中的「爹爹」其實是她的教父,也是深山裡妖怪部落的村長。他覺得小女孩對人類世界不熟悉,便將她送下山讓她磨勵一番。

「知道了。」青年點頭答應,又問了她的計畫和暫留地。

「這次只是先過來得到您的同意,之後還要回去準備一兩個月才能成行。」一旁隨行的大人替她回答,仔細解釋計畫。

小女孩無聊踢走一顆腳前礙眼的小石子,眼角瞄到兩道熟悉人影,嘴角瞬間揚起。

她轉身面對兩隻明顯對她恐懼的小羊,笑容更加燦爛:「你們好早就走了唷,本來想找你們玩一玩。下次我會帶我那兩位綠色的朋友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再玩躲--貓--貓吧!」

喬臉色蒼白的退了一步,阿華擋在他面前對著小公主皺眉。

「不要亂嚇人,這裡不是你的地盤喔。」

美麗的女孩對上她凜然的目光,很快「哼」了一聲,彷彿失去興趣轉身就走。

「我還會再回來的。」

離開前她拋下這句話,滿意地看到金髮的男孩眼中露出些許恐懼。

□ □

許久不見的荒原,月光撫照在一望無盡的大地上,人流在峽谷中緩緩移動,這一切宛如永恆般的平靜。

然而當阿華跟著鳴木剛上到崖上,阿華便感到大氣充滿令人不安的鳴聲。

「又要有狂流了嗎?」她不安地問。

「阿華,不要驚慌,該來的總是會來。」鳴木握了握她的手臂,阿華頓時感到安心許多。

月亮緩緩往地坪線上移動,銀暉如細緻的麵粉灑上整個荒原,將緩慢行走的人群身上鍍上一層銀色。

她和鳴木坐在崖上俯瞰人群,不久從懸崖一端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大水推著白沫衝進峽谷裡淹沒人群,驚心動魄的景象,儘管已經看過許多回了,阿華始終無法習慣,無意識地握緊小拳頭。

大水過後,原本的人流只剩東一塊、西一塊的稀疏人群,許多人受了傷無法站立,更多人被撞成一堆一時站立不起。

「走吧。」鳴木當先躍下懸崖,阿華跟著攀下。

這時幾位熟悉的領行員也出現幫忙治療受傷的群眾,而阿華則引導治好傷的人重新進入隊伍當中。

忙到一半,阿秋騎著高大俊美的紅馬出現,阿華一看到紅馬便看得呆了,每次看到都會艷羨不已。

「看什麼?哈,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阿秋冷笑著跳下紅馬,吹了個口哨,紅馬高高跳起消失在虛空中,彷彿跳入一個另次元的袋子裡。

阿華扁嘴,阿秋有了紅馬後趾高氣昂,而且她也想摸摸看這匹紅馬,阿秋就是始終小氣不讓她碰。

「總有一天我會有隻更帥的馬!還有名字我已經想好了!」

「笨蛋,再嘴砲啊。沒有比我的紅蓮更帥的馬了。」

「哼,等著瞧吧。」

兩人一起幫忙恢復人群流動還不時鬥嘴,不久便在其他領行員的協助下將人流又恢復一定程度的流暢。

這時已是深夜,沒有月光,漆黑的巨大穹空裡堆滿比任何寶石更耀眼的光,由於荒原水氣少,一整個天空的星光更是不可思議的澄澈,整條銀河彷彿會流動似的從一端延續到另一端。

阿華趁機休息,仰頭看著無暇的星空,卻發現不曾見過的景象。

首先從北方地平線處出現一道火焰般的光,在漆黑的夜幕襯托下格外明顯。而這道光很快擴大飄散,化為墨黑夜幕上揮舞著的粉色彩帶,大片舞動非常壯觀。

「這是……極光?」阿秋在她身邊對著天際露出訝色。

阿華也曾在圖鑑上看到極光的圖像,確實和現正觀看著的景象很相似。

這時所有的領行員都停下工作,一起仰望著在天頂舞動的光條,鹿亮的大眼中倒映著不斷變換著的炫麗色彩。

「鳴木,這是什麼?」阿華湊到自家領行員身邊,輕聲問。

「有客人從這個世界的邊緣經過,由於他離得太近了,於是留下一點軌跡。」

「這算正常的嗎?」

「不算少見,就像從阿華的世界能看到的慧星一樣只是個過客。只要不侵入這個世界,荒原便不會排斥。」

然而他話語剛完,阿華便聽見從荒原很深、很深的地方發出渾厚的地鳴,那是比地底流動的河流更深的地方所發出的聲音,就像呼應著穹空的光帶似的出現,那道地鳴猶如晨鐘不響卻非常雄厚、近乎美麗,阿華不禁聽得出神,小手敬畏地交握胸前。

於是一群領行員以及兩位小觀察者仰著頭,沉默地聽著地鳴以及極光相和。

不久極光便從天空的舞台中退去,悠遠低沉的地鳴卻持續了整夜,一直跟著阿華進入無夢的睡眠中。

□ □

隱在綠葉間的蟬大軍慢吞吞地拉起夏天的序幕。

終於放暑假了!但是阿華還是得來到學校,討厭的補課日。

從自然教室的窗戶可看見空蕩蕩的操場,偌大的教室裡只有她和自然老師,另一名應該補課的小朋友昨天已經逃回德國。

阿華厭厭地將作業本填滿,這是她錯過的國語課待補作業。然而寫著寫著,鉛筆的筆心卻突然斷裂,阿華對著斷掉的黑色筆蕊發愣一會兒,她不知為何心裡頭感到很不踏實。

於是她乾脆放下作業本到前台找削鉛筆機,自然老師抬頭看了她一眼,微笑著塞了顆糖果給她。

「阿華,作業寫好了嗎?先休息一下吧。」

「老師,你不放暑假嗎?」

「阿華,老師沒有放假的計畫,所以這個暑假會待在這裡唷,如果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老師聊一聊。」

阿華之前月考的成績太糟且進度落後太多,於是她得在暑假裡抽出幾天時間回到學校補課。

「老師,那我能不能不要補課,我會乖乖自己讀書。」她實在不想浪費珍貴的暑假在教室裡,外面的藍天白雲都在邀請她加入遊戲。

自然老師看出女孩的不情願,想了一會兒:「國語課不行,我答應你的老師一定要盯著你寫書法,她說你錯過重要的基礎練習必須補上。其他幾科倒是沒有問題,老師相信你是的乖孩子,你會趁暑假自己讀好。」

「謝謝老師!」阿華討價成功,她覺得自然老師真是全世界最溫柔善良的老師了!

她很快找到宣紙以及墨台,自然老師先從磨墨教起。三年級的國語課堂上其實只是讓孩子們學著磨墨,剩下的就只是讓他們在紙上塗鴉而已。

然而磨墨實在是機械又無趣的事情,阿華問了幾次「可以了嗎?」卻得到否定答案便只能一臉無聊地繼續磨墨,一面後悔自己倒太多水在硯臺裡導致成果緩慢。

趁著空閒,自然老師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書籍,問出這幾周來一直想問的問題。

「阿華,你和喬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為什麼會在山裡頭迷路?」

兩個小朋友對此都語焉不詳也不肯多說,月考後老師們都淡忘了也不再追問,自然老師卻還記得那讓人緊張的兩周。

校外教學期間他幫忙帶隊上山,看管這群出了籠子的鳥兒讓他使盡渾身解數,也是他在學生間頗受敬愛所以孩子們都還算聽話。

然而第二天就聽到消息,遊客的兩個小孩失蹤,他那時還不知道失蹤的就是他的學生,直到他回到學校後才聽說失蹤的是阿華小朋友和喬小朋友,他因此擔心許久直到兩人回歸才鬆了口氣。

這個事件當時在學校裡鬧的沸沸騰騰,尤其喬那半個外國人的身分讓事情格外敏感。

幾天後,喬的母親自行找到自家孩子,然而喬一下山便窩在家裡休養也說不清楚事情究竟如何發生,而另一個孩子的去處更是不明,又過了一周,救難人員已經快放棄搜救時,小朋友卻自行出現在森林遊樂區裡,雖然一身髒兮兮的卻絲毫無傷只是看起來頗疲倦。

只是後來怎麼問她,她只是和喬一樣的回應。

「我們被綠色的小矮人牽著進入箭竹林裡,老師不相信嗎?」

話說他們兩人的迷途記還被記者寫成全然和事實不符的聳動報導,老師還將那些讓她感到無言的不良報導都剪下來貼近進剪貼簿裡呢。

「並不是不相信你們的話,但是那之後呢?究竟在山裡兩周裡,你是怎麼獨自活下來的?就算是大人,沒有裝備也沒有食物,這個機率也太低了。」

台灣的山岳險峻,就連大人在缺少禦寒裝備以及糧食的情況下也撐不了多久,更何況是兩個從沒有爬過山的小孩,竟能在消失山裡兩周後又出現,也難怪報紙會用「神隱了兩周的小女孩」這麼聳動的標題。

神隱、被魔神子牽走,這些說法卻無法讓自然老師滿意,他想知道這兩周她究竟看到什麼。

不過阿華還是不肯說,她只是低著頭用力磨墨,抿著脣像隻固執的蚌。

自然老師暗暗嘆了口氣,看來今天還是問不到真相,他很清楚這個孩子有多固執,不想說的話再怎麼逼也逼不出一個字。

「老師,這樣可以了嗎?」阿華巴巴地看著他,似乎想磨完墨交差就出去玩。

「這個嘛……」

「老師。」卻是另一道清朗的男聲打斷他:「老師沒有放假嗎?」

老師因突來的插話一愣,然而他一看到訪客便亮起笑容。「白石先生,你怎麼過來了?」

高瘦的青年穿著慣常的中山裝,手臂間抱著一隻胖胖的三色貓靠在窗戶上,自然老師一看到貓就跑過去抱進懷裡。

「今天天氣好,出來走一走。」

清朗的青年往後一指,天空卻已經堆滿陰雲,明明剛出門時還艷陽高照,他對於天色變化過快導致他的說法像是藉口而不滿皺眉。

老師這時候沒有注意到他眉間的不悅,只是抱著三色貓獻寶:「阿華,你看白石先生的貓咪,是不是很可愛?」

沒想到小女孩不給面子地退了一步,皺著小鼻子嫌惡地看著他懷裡抱著的貓。

「阿華不喜歡貓咪嗎?」他尷尬地笑了笑:「呵,果然同類相斥嗎?阿華果然真像一隻小貓啊。」

她才不像貓呢!阿華不悅地扁嘴。

然而更不悅的是被晾在後方的青年,他撫胸咳了幾聲適時引起自然老師的注意。

「外面風大,白石先生快進來!」

天空已經遍布陰雲不見藍天,不知何時悄悄起了風,阿華凝視窗外驟變的景象,心裡頭不安的感覺持續擴大。

中山裝青年提起布包遞給老師,斜看小女孩一眼後決定無視她。

「我帶了好茶過來。還有我也帶了茶具,別用你的燒杯毀了我的好茶。」

自然老師尷尬地笑了兩聲,白石先生始終對他用燒杯煮茶煮咖啡的行為頗不認同。

然而他還來不及拆封茶包,校工突然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林老師,發、發布、發布颱風警報了!」

「欸?颱風?」他和青年同時往窗外望,只見操場上越來越強的風刮起沙塵,天際雲絮動得很快。

「什麼時候會到?」

「聽廣播說是輕度颱風,明天才會登陸,但是速度來得很快。老師,怎麼辦?」

「不用急,先將窗戶關起來吧,然後看看哪邊要補強的。」

自然老師挽起袖子就要幫忙時想起這裡還有一位學生和訪客,停下腳步:「等我一下,我先送……」他遲疑一瞬,他只有一台機車,究竟要先送學生還是朋友回家?他很快便下了決定,望向學生:「阿華,我先送你回去,等下再回來載白石先生。」

「不用,我先走了。」青年一把抓住三色貓的頸子提起,轉身離開。

「可是你的身體……那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很好。」青年不轉頭語音冷冷,就這麼走了。

自然老師也不追上,只是無奈地摸摸頭,轉而問學生:「那阿華,我先送你回家。」

「我留下來幫忙。」卻是小女孩已經拉過椅子到窗邊關窗。

於是自然老師、校工和學生三人忙碌許久,確認所有門窗都緊鎖,又將一些怕水的器材收起後才離開。

當他載著阿華來到大屋時已是黃昏,天空燒起大片大片火燒雲,一大一小都望著那一大片過於艷麗的雲層看得出神,兩人臉上都有同樣的凝重與擔憂。

實在是這颱風來的太快且沒有徵兆。

阿華回到大屋時同樣兵荒馬亂,大屋離海太近,每次颱風都得將玻璃外的木窗關起鎖緊以擋風,院童們在阿姨們的指揮下幫忙封閉門窗。

入夜後下起大雨,雨勢之大宛如天上開了個大洞,傾盆的雨打在木窗上轟然的讓人難以得眠。於是阿華睡不著覺,不知道聚水坪的情況如何,不知道隴從山裡回到聚水坪了嗎?

近天剛亮時雨勢才緩,轉為狂暴的大風拍打窗台。

阿華一夜無眠,直到這時候才累得半醒半睡,昏沉中意識飄浮於虛空中,彷彿脫離母株的蒲公英就要在大風中隨意飄散。

然而她憶起在荒原上聽見的渾厚地鳴,彷彿找到固定住她的錨,她發現自己正穿越狂風暴雨、踏在潮濕冰冷的土地上,奔跑。

她赤裸著兩隻細細的小腳,稚嫩的腳底踩在枯枝亂葉上卻不感疼痛,一頭亂糟糟的長髮在風中披散開來如落入水中的墨,一雙茶瞳卻是意志堅定地看著前方的道路。

實在是這個颱風的感覺讓她有種即視感。這種水與火失調的感覺莫名熟悉,她想起來了,她曾經經歷過這樣的颱風。

以腦海中的地鳴為錨,她的腳步輕快如乘著風而行,穿越狂風暴雨,直到她毫不猶豫地穿越一堵牆般立在她身前的風牆。

突然間萬籟俱寂。

清晨爽朗的陽光灑在微濕黑色礁岩上,聚水坪上絲毫無風,卻有數不清的鳥兒駐足礁岩上,用種毛骨悚然的目光居高臨下看她。

除了鳥兒,還有無數黑影和異形者隱在礁岩光照不到之處,那是晚上才會出現的聚水坪住客,不知道為什麼白天還在陰影中窺探。

大批鳥兒聚在岩上這是她曾見過的景象,於是她也不停步,直接往礁岩上跑激起大群鳥兒飛起,這些鳥兒落地後對她的背影發出尖銳刺耳的埋怨。

當她邁著小腳一路驚起飛鳥奔跳到接近聚水坪中央處,只見一堵黑鴉鴉的人牆擋在前方,那些都是聚水坪上能在白日現身的妖怪群。這些高大的人們擋住去路,她繞了半圈終於找到一處稀疏的突破點,原來站在前方的是大妖石影,附近的妖怪都盡量和他保持距離。

「石影叔叔,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站到他身邊喘息,實在是空氣潮熱悶重得讓她喘不過氣。

石影原本一臉嚴肅背手望著前方,這時看到她臉色一變,訝異地將她擋住:「阿華貓,你來湊什麼熱鬧?」

「發生什麼事情了?」她墊腳想看卻被石影以寬袖壓住頭。

「來了一位沒有打招呼就跑來的不速之客,然後渥萊君不在這裡,這傢伙似乎不肯走說要在這裡等著。」

阿華撥開礙眼的袖子,終於看到居中從容而立的人。

高壯男子一襲紅袍,他的相貌莊嚴、劍眉入鬢,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彷彿他目光所及處都會燃成灰燼,阿華不禁避過他的眼睛。

兩年前的夏天,這位客人也曾經拜訪過聚水坪的主人,阿華對這位高傲的客人著實印象深刻。當時他也帶來大風大雨,然而隴在場時氣氛平和多了,大氣也不似現在的灼熱沉重。

「他總算懂得一點賓主之道懂得收斂他的氣勢,也還好有聚水坪的根柢在,要不然小貓你根本光是站在這裡就會蒸發。」他不滿對著來客咋舌:「不過像他這樣的存在光是什麼都不做就影響太大,不打招呼就跑來實在不應該,你看大家都很緊張。」

話雖這麼說,但是阿華仍感到空氣灼熱得彷彿會將她的五臟六腑都蒸發掉,每吸口氣都很辛苦,空氣重得讓她雙腿發顫,她只能勉強揪著石影的袖角站定。

「石影叔叔,你為什麼不要直接跟他說,這樣不好?」阿華勉強擠出話來。

「……他一根指頭就能捏死我了,誰敢去和他說話啊?」

「……」

阿華終於知道為什麼連石影也躲到這麼遠的地方看,人群更是圍了很大一圈,遠遠站著如一大群看熱鬧的觀眾,只是氣氛緊繃,眾人臉上都有不滿的顏色。

突然間人群起了騷動讓出道路,人類樣貌的的青年從容走出。

「隴!」阿華低呼,想跑向前時卻被石影拎住領口。

隨著青年朝著紅袍大叔走去,他的身形也緩緩變化。

黑髮漸長成一頭如從深海裡撈出的顏色垂在身後,長袍寬袖鋪展開來,他的樣貌也從人類的俊美緩緩轉化為非人的無暇。同時炙熱沉重的空氣也緩緩被潮濕柔軟的水氣所中和,當聚水坪的主人現出原本樣貌時,空氣已經恢復清爽不再讓人無法喘息,阿華終於能夠順暢的呼吸,她頓感輕鬆許多。

聚水坪的主人不露慍色,似乎不介意對來人不打招呼便出現。

「阿離,不是說過接下來會忙個幾百年抽不出時間,怎麼有時間過來?」

「突然想找你喝茶。」

「呵,難得你有閒情逸致。」

隴一振袖,無數夜蝶飛起落地後化為幾位白衣小童,小童很快在一旁煮水佈茶。

圍觀的人群原本因地盤被入侵的緊繃的氣氛也鬆了下來,許多妖怪鬆了口氣低語緩緩散場。

石影將手肘壓在她肩上不讓她動:「小貓,颱風中心看起來很安全,可是還是離遠一點比較好,尤其你現在還只是個生魂。」

「可是……」

「沒有可是,現在沒事了,大人回來了小孩子就回去睡覺吧。」石影拍向阿華的頭,她頓時感到睏倦,但她咬著脣強撐著不肯睡去。

「拜託,石影叔叔,不要趕我回去……」她就是有不好的預感。

石影瞅著倔強的小朋友半晌,這才被打敗地拍拍她的頭:「真拿你沒辦法,可是只能待在我身邊,一步都不可以離開喔。」

「好!」

阿華盯著客人看,只見那位紅袍大叔只是高傲地抱著胸看著這一切,不知是否為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驕傲的客人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兩人聊了幾句,直到白衣小童布置好座位過來請兩人入座時,紅袍男子卻突然跨步到聚水坪主人的身旁,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隴出奇不意被扣住手腕楞了一下,隨即手腕一沉脫開他的箝制。

然而這麼短的時間已經夠了。

「上回我差點就被你唬弄過去了。」

紅袍男子的臉被陰影遮住表情不明,但一旁觀看的阿華都能感到恐怖的憤怒。

這一次,他伸手又扣住隴的手腕,隴掙了兩下掙不開便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要帶你離開這裡。」

周遭妖群鼓動起來,鳥群也對著妖群喧鬧對立,聚水坪上充滿尖銳吵雜的聲音,石影卻不似群妖群情激憤,望著場內的兩人的神情複雜。

阿華看著他,只見向來性格飛揚的石影金眸黯淡。

「石影叔叔,這是怎麼一回事?拜託你,能不能阻止他!」阿華雖然不清楚事態如何,卻感到非常、非常不安。

他愣了一下,苦笑著壓下她的頭:「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而且這個問題應該要問那傢伙才是。」

「他是什麼人?」

「不就是我們尊貴的迦樓羅王古魯達嗎?」他指向紅袍男子,語音中有一絲不甘卻又彷彿鬆了口氣。

「他和隴認識很久了,比這裡任何妖怪都還要久……他是這裡唯一有資格也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人了……」

石影的聲音不響,遠處的紅袍男子聽到他的話朝著他的方向望來,一雙紅眸猶如從中燃著火焰。

是的,他們的結識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

□ □

他是和一大群鯤一起長大的。

從他有記憶起,他就和一群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年幼鯤魚在南星宿海,努力的擺動魚尾向前求生存。

由南到北,他們追逐微小的食物而迴游。由南星宿海遊到北冥之海再游回來原處,就要花上數萬年的時間,如果他們能再回到南星宿海的時候,他們就會長成一隻真正的鯤,身長數里,遍遨七海的鯤。

如果、如果他們能回的來。

從南星宿海到北冥之海的旅途漫長,也非常危險。中間有無數荒獸以及妖怪等著吞食幼小的鯤魚,他只能緊靠著同伴,用鋪天蓋地的龐大數量來決勝負,將生命全然交給命運來決定,看祂要將生存權交與其中的哪幾尾小魚?

一切由天。

中途有幻蜃從荒蕪的海中張開巨口,一口便吞下大群小鯤,連逃跑的機會也無。

期間也曾遇到一大群鮫人優美地擺動他們修長有力的尾鰭,擺腰間腥紅的血腥味已瀰漫了整個海域。鮫人喜愛血肉,他們懂得如何品嚐血肉。血腥味讓他們興奮了起來,他們實在太快,鮮紅遮掩住視線,看不清楚的虐殺讓鯤魚群只能拼命的向前游,在利齒間尋找生存的機會。

他還遇到有著寬口的鮫魚、有著利齒的巨鯊、無情的巨大章怪、飢餓的萬年靈龜,以及其他無數雖不龐大,卻一樣飢餓、一樣嗜血殘酷的妖怪,在鯤魚群之中輕易地收割生命。

期間他們還遇到從北冥游來的成年鯤魚,一張口便吸入幾近剩餘小魚的半數入肚,妖怪中沒有同類間的憐憫,有的也只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他幸運的活了下來,就這樣到了北冥之海。而他的同伴,卻已不到數百。

不過他們也已長到有半里之大,這為鯤群生存的籌碼再加一成。

你說半里很大嗎?在幽深的海中,身長半里的鯤也只是眾多妖怪眼中,一塊可以填牙縫的肉罷了。

回程的路途仍然危險。當他和同伴經過南閻浮洲的一個海域時遭遇到一群蚌妖以及一隻海獸,那隻海獸體型只有他的一半卻異常凶狠,不多時已經吞去許多同伴的性命,牠卻不只是為填口腹而是好玩,牠每捕捉到一隻鯤只將鰓和下巴咬掉便丟到一旁,再次追逐剩下的鯤。

他和同伴被這隻虐殺成性的獸追逐到南方海域,正當那隻獸盯上他而疲於奔命時,危及間突然一抹皎潔白影從一旁竄過,另一隻細長的獸和追逐他的海獸打了起來。

他趁機逃入淺海。

遠遠地他浮上海面,看到海面波濤洶湧,不時可看到一隻背鰭或是半身閃耀陽光的鱗片在海面翻滾,沒多久海面平息,然而他似乎感到有血腥從海中蔓延出來,看來出現贏家了。

他和僅存的同伴們停在一個平靜的海域中休息,整頓疲倦的身心。這時候他們只剩下數十尾鯤魚,他們也都成為了好友,至今不變。 而在那個海域中所待過的日子,卻成為他永遠不會褪色的回憶。

那個海域相當熱鬧,聚集了很多像他們一樣的海之精魅,在這個地方躲避上古荒獸的追殺。是的,這片海域出奇的平靜,這個充滿了靈氣的地方,奇異不見大型妖怪在此覓食,神秘的成為小妖怪們的庇護所,是一個可以停靠的平安港灣。

寧靜海域的中心則是一大片珊瑚礁岩,大片大片的珊瑚伸著細細觸手招搖著,大群大群的七色彩魚在水中漫遊,他從來都是在幽深靜謐的深海中遨遊,這是不曾見過的地方,他睜著圓滾的眼好奇四處觀望,他彷彿來到了海中的天堂,一切都是如此寧靜、美麗。

他擺動用幻力縮小的身子,隨意在珊瑚群中穿梭,卻在不經意間越來越接近海岸邊緣的礁岩區。這時他看到一隻小龍拖著比自己身體更大的妖獸爬上礁岩,懶懶地窩在地上將妖獸的肚子咬開吃了兩口最柔軟的內臟。他驚訝地發現那隻妖獸便是適才追逐他們的殘酷妖怪,沒想到竟然被一隻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的幼龍解決了。

剛才他只見到翻動的鱗片在水中閃著白銀色的光,這麼近的地方一看,才發現這尾龍的鱗片青中帶白,閃亮閃亮的非常美麗。他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小青龍的感受,牠美得就像一抹棲息在礁岩上的青煙或者白雲一樣,那麼不加雕飾的美,小青龍繾綣慵懶的眉目讓他看得移不開眼。

是牠救了他們。他很想上前道謝,卻又懼於小青龍的強大。在他踟躕間,小青龍已經意興闌珊地放下礁岩上的妖獸屍體,姿態輕巧美妙地躍入海中,一下子便不見蹤影。

小青龍一離開,許多弱小的妖紛紛爬上礁岩,沒多久妖獸便連根骨頭也不剩,就連原本沾在石上的血也被舔個精光,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看著這一幕他感到很奇妙,腦中突然有個想法。

或許、或許那尾小青龍故意留下妖獸的屍身來餵飽居住在這裡的弱小妖怪?他對腦中出現的想法感到很困惑。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呢?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那種行為實在太不合邏輯了!一定只是巧合罷了,小青龍哪裡吃得了太多肉,大概吃得厭了才將靈力強大的妖獸屍體留在礁岩上。

然而這種事情發生一次還能說是巧合,當他第四次看到牠和外來的強大妖獸打起來,最後打贏了卻又將屍體隨便吃一兩口便留在礁石上讓其他弱小妖怪吃個精光,他就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測。

真是尾奇怪的龍啊!他對牠越發感到困惑,時常在礁岩區偷偷跟蹤牠身後。

牠畢竟還只是尾年幼的龍,身體還未長全,和那些強大的妖獸打架總會打出一身傷。他時常在傍晚看到牠爬上隱密的礁岩區上休息,一面舔著身上累累的傷,一面欣賞天際的雲彩。

原來是條倔強又寂寞的龍。

然而當牠一雙美麗的眼睛中映滿天光時,他卻覺得牠比天上的雲彩都還要美麗。就像是輕煙會向著天空聚集一般,流水會注入大海一樣自然,他不由自主地追著牠的身影,時常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一個傍晚、一個晚上卻仍是無法離開牠去覓食。

牠那完美無瑕的尾巴卻在一次爭鬥中被一隻強大的龜獸咬去一大塊肉,花了小青龍很久的時間才將傷養好,然而缺了一角的尾巴看起來很刺眼,每次看到尾上的傷,他都會感到像是有刺哽在喉嚨裡很不舒服。

不只是他,偷窺狂還包括無數精魅和跟著他填飽肚子的眾多孤兒妖怪,只是大家都默契的躲在遠方偷窺。

偶而月圓時期,小青龍會化成小童模樣坐在礁岩上觀月。老實說,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我行我素又讓人不解的存在,如水中之月一樣,看似觸手可及卻又伸長了手怎麼也搆不著。雖然在往後悠久的歲月中他也見到了不少的大神,甚至是梵天,但小青龍一直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一個無比特別的存在。

任性自我卻又孤獨,像風一樣難以捉摸,又像水一樣柔韌透明卻又看不出有多深,這是和他截然相反的存在,讓他一面受到吸引又一面感到困惑。

就這樣,他在那裡呆了數個月,同伴們的催促越來越是頻繁,他卻捨不得離開。

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將來的有一天要變得和他一樣強大,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

然而這一離開就又是數千載的歲月。

這其中滄海桑田,萬事萬物都不斷的在改變,他從其他回歸的鯤口中得知,南閻浮洲改變了很大。先是陸地升起,本來佔據統治海洋的荒獸也漸漸上了陸地,新的妖怪慢慢覆蓋整個大地,那個世界被一分為二--海的領域和大地的領土。又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大地上出現了人類,再來便是神人共處、聖人治事的時代。

那個時候他終於從鯤怪蛻身為精怪。

他化身為一隻金翅鵬鳥,一隻以龍為食的迦樓羅。達到目標後他便興沖沖的來到了南閻浮洲,他終於能夠在他的身前驕傲挺胸,能夠跟他說上幾句話。

南閻浮洲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真的變了很多。陸地高山從海中紛紛冒了出頭,分割整個海洋。青蔥的山林覆蓋大地,生靈的活潑生氣在綠色大地中成長茁壯,欣喜中他來到了以前的那片海域,發現那片海域也有了巨大的改變。

本來微微突起的礁岩已經累積數尺高,範圍涵蓋數十里,其中有著生機勃勃的無盡生氣,而充沛的靈氣則依如往昔的令人懷念。也許是已經感受到自己的氣息,一道纖長的身影已經在礁岩上等著自己。神采依然,卻似乎有什麼和記憶中的身影不一樣了。

曾經的小童如今已是少年之身,彷彿茶發酵後滋味更加沈靜,少年的樣貌更是燦然得令人無法逼視。

而且他也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石上少年身後竟出現了青龍幻影。看來他已經看出來者的真身也現出自己的原型,藉此觀察他的立場吧。要殺要打,亦或只是路過,隴倒是個黑白分明的神人。

迦樓羅是龍的剋星,所以龍天生就對金翅鵬鳥有著說不出的恐懼。一般的龍看到他不是躲起來,就是群起而攻,他還沒見過像隴這麼悠然自得的站著等他的龍呢!其實如果他沒將龍形現出的話,以當時剛成為迦樓羅的神力,他也是看不出隴的真身的。

他緩緩的在少年龍神下方的一塊礁岩上站定,就這樣看著眼前晰長優雅的身影,本來想好要自我介紹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呆呆立著,就這樣看著這個記憶中熟悉無比,這個支撐他化為金翅鵬鳥的動力,心理的激動更是難以言喻。

終於、他終於達成自己曾發過的誓言,總有一天要站到他身前。

他低頭,果然看到隴赤裸踏在岩上的腳缺了一指。很刺眼,過了這麼久的歲月,還是一樣讓他感到很在意。

他身上不該帶著這樣的傷,他的眼中不該有這樣的寂寞。

第一次,迦樓羅的眼中聚出淚水,火漾的淚沿著臉頰滑下落在少年的腳上,隨即隴腳上長出失去的指頭,彷彿從來都沒有失去過。

火鳥之類能夠肉白骨、活死人,這是他第一次流眼淚,也是他最後一次流下他珍貴的眼淚。

少年龍神愕然看著他,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曾經救過我,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隻小鯤魚的時候。」他這麼解釋:「現在我們兩平了。」

隴當然不記得,對迦樓羅的報恩也不甚在意,將他當成老朋友一樣招待著。面對這樣的隴,任何語言都感累贅。於是他就這樣在海邊和隴一起看海,彷彿這是在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了。

隴似乎剛從一場旅行回歸聚水坪,看起來比昔日更加沉默,彷彿看了太多、經歷了太多,乃至風煙沈靜。

就這樣他在海邊陪隴看了七年的海,兩人漸漸熟捻起來,也從隴口中聽到許多關於其他世界的故事。聚水坪也比他記憶中的熱鬧多了,尤其隴少年的模樣老少通吃,不知道多少聚水坪上的大妖被挖掘出正太控的本能,時常看到巨大的妖獸還沒變成人型遠遠的就百米撲上來又撲又抱又舔的,隴似乎習慣了也不怎麼抗拒,他卻總會習慣地將那些妖獸烤乾踹到一旁,那些傢伙真讓人生氣。

隴的性格仍是和他記憶中的一樣灑脫,不會去迎合強大的存在也不會抗拒弱小的接近,行事我行我素,偶而心情來潮便會消失一陣子,平常相處起來其淡如水,他卻又會注意到周遭友人的需求,偶爾幾句話都能感受到他的細心與對朋友的重視。

儘管這裡變得熱鬧了,然而從他初認識隴直到現在,隴一直都給他很寂寞的感覺,如今就算他靠得再近、眾人在他周圍吵吵鬧鬧,隴那種獨自無人能相伴的寂寥感仍然不去,他總好奇隴眼中的風景和他所見到的有何不同,想知道小青龍到底在想些什麼卻又無法,夜深人靜時總讓他感到很焦躁。

他們明明靠得很近,距離卻又是那麼遙遠。一定是他不夠強、不夠強大到能讓隴和他分享他眼中的風景,所以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

他告訴聚水坪的主人,他要走了。

「我要變得和你一樣強再回來。」他充滿傲氣地說著。

「想要變強呵,」隴卻笑了:「其實你已經比我還強大了。」

他知道隴並不是故作謙遜的主,所以只是毫不遮掩眼裡的不解,他知道,隴會給他一個解釋。

「你看到岩壁上的夾縫中的東西嗎?」指著遠方的岩壁,這點距離對兩人都沒有什麼問題。

「嗯,裡面長著一棵草。」

「在沒有泥土的惡劣環境,接受海風的吹襲,我看著它撐破裂縫,發芽長大。」眼光柔和的看著遠方,少年淡淡的微笑著。

「那是個堅韌無比的小東西。」

「成長的力量,是所有力量裡最強大的。」

「你亦如此。」少年龍神的眼神幽深得見不到底。

他不懂,聽著少年打啞謎般的話語,他卻被隴臉上的某種微妙情緒所吸引,目不轉瞬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明明年紀不大,卻給人過份成熟的感覺。像是看的太多、經歷了太多,迦樓羅感覺自己被排拒在很遠的地方, 隴一定經歷過什麼才會露出這麼寂寞的神情,他覺得自己被他拋下了。

「如果將來我有孩子的話,我會給他取名小草,你說如何?」察覺到他的目光,隴突然轉頭來對他笑了笑。他看著隴露出孩子氣的神情,那樣的神情卻自然的絲毫不會讓人感到奇怪。

「……」他卻知道,隴雖然以男性的外表出現,但龍本就沒有性別。他們卻會在生命終點前將生命的經驗傳承於其他的小龍,而那個「法子」一般的小龍就是龍的孩子,有了孩子的龍也將終老。他不願談論這個問題。

「任何有形的事物都有滅亡的一天,沒有什麼好忌諱的。」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少年淺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一定能成功。累的時候,這裡始終會是你可棲身之處。」

此時的隴不似向來的淡漠,卻有種少見的愉快,他似乎真的很高興。

所以他走了,卻在走之前聽到他幽幽的話語順著風飄了過來:「我也該到處走走,看看這個世界。」

就這樣,他開始努力的修練,卻一邊關注著南閻浮洲的消息。

他聽到關於隴年紀越長越加出眾,也聽到他翱遊四海,雲遊九州的傳奇故事,他似乎得到了很多強大精怪的認同,一時間在妖怪間聲名大噪,甚至接下青之一族的族長之位治理七海。

又過了許多個滄海桑田。

然而由於人類逐漸擴張的貪婪以及自大,眾神分開天地,將人類在獨留在地面上,任其自生自滅。兩片大陸分開,同時也將七海與隴的原生海域剝離。神話時代不再,他卸下青王職位回到原生海域之後已經是青年之姿,他成為四方妖怪的中心人物。

又過了萬年。然而在這段時間裡,小鯤們所帶來的消息卻越來越凝重。

失去神話後,人類卻以萬物之靈自居,在短短的數千年之內破壞大地的靈氣,殘害生靈殺害妖怪,後來連鯤都會刻意繞路而過,那個世界已經聚積了太多怨氣, 虛空中殘留的痛苦及不甘已經凝重到讓經過的靈獸無法忽視。

等他再回來這裡的時候,他已經被梵天封為迦樓羅王,賜名古魯達。而隴,就是他第一個想要分享這份喜悅的聽眾。然而再次回到這片土地時,他卻被南閻浮洲的烏煙瘴氣所驚,這個地方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再見到隴的時候,隴只是淡淡的微笑著,一點也不訝異卻仍是恭喜著他。

看著隴,他身上的靈氣黯淡了下來,眼神也不若以前的清亮。

他知道,這個地方的濁氣太濃,太毒,整個大氣佈滿了劇毒且怪異的瘴氣,光是要淨化貼身的空氣就已經耗費了他大量的靈力,更何況是一直處在這裡的隴,還不斷的淨化整個海域的空氣。隴的情形不是很好。

然而第一次拜訪隴的時候,他盡力掩藏自己的狀態,即使以他的神眼觀故也沒有發覺隴的異常。

畢竟他是那個連天帝都不看在眼裡的高傲龍神啊,就算他已經是迦樓羅一族最強大的迦樓羅王,他以為自己和身為前青王的隴仍是有段距離。

隴見到他時顯得很開心,向他介紹他腳邊一位人類幼崽。

「小草,這位是阿離叔叔。」

他見到傳聞中時常巴在他周圍的人類幼崽,果然又醜陋又軟弱。於是他測試了那個小傢伙,隴叫她小草這點著實讓他極度不悅,不過是區區一個人類孩童,這讓他不爽到想要將她燒成灰撒進海裡,當然在隴面前他不會那麼衝動。

或許是對那個人類幼崽的不悅讓他沒有注意到應該注意到的事實,又或許是隴將自己的狀態掩飾得太好,他聊過一輪便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原想著下次再見到他或許又是千年之後,心裡頭卻有不安警訊讓他坐不安穩、食不知味。

有什麼不對勁。

於是他又找了藉口到南閻浮洲公務順便探望老朋友,這一次他沒有派使者先行通知,直接便殺到聚水坪上見隴。

這一次瞞不過身為迦樓羅王的他,隴的情況實在很不好。於是他心裡出現新的慾望。

「我要帶你離開。」他的語氣強硬自我,不是討論而是宣告。

現在的他比隴強大,他打得過隴。身為迦樓羅王的自己可以強硬的帶走他、保護他。不能放任他繼續待在這個地方繼續衰弱下去。他就是有這種傲氣。

「阿離,這是我的原生地,我的根在這裡。」隴終於聚集足夠力量振開他的鉗握。

「茶煮好了,我們聊一聊吧。」

他盯著隴,他仍是如記憶中的從容淡定也不見絲毫慌張,他的眼神清亮單純,就像曾經的少年時期那般簡單,他們仍是能夠一起坐下來喝杯茶閒聊幾句,就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他幾乎就要心軟不再深掘問題,但是他就是無法忽略隴那越發顯得蒼白的容顏,指尖仍殘留著扣住他脈象時的觸感。

那麼緩慢、虛弱,那麼……讓他感到無法接受。

他仍是無法理解曾經的小青龍眼中始終不曾消失過的寂寞,只想將他帶離這個地方,就算要將他禁錮起來也不辭。現在他足夠強大、足以保護他,他無法見他放任自己陷入死地。

有些美好一旦失去了,他肯定會用他漫長的餘生來後悔。他就是無法釋懷,他必然要帶他走。古魯達決定就算要讓他用剩下的歲月恨他也要帶走他,就算將他打傷也不惜,反正他的眼淚可以治療所有外在的傷。

他揚起冰冷卻不隱憤怒的狂笑。如果他不肯離開,那就先毀了這個地方、毀掉周遭這些他所守護著的弱小。

□ □

不知道什麼時候,風停了。空氣越發炙熱,聚水坪上水氣蒸騰讓視野變得不明,只能隱約看到霧中一抹紅袍霸道的擄住視線。

「石影叔叔,不管他要做什麼事情,不能阻止他嗎?」阿華感到很不安,周圍的鳥兒越聚越多卻一聲不發,安靜到讓人不安的氛圍讓人感到壓迫。

「……」

「石影叔叔,你幹嘛拉著我一直退後?退得太遠了啦!不能做些什麼嗎?過去說兩句公道話吧!」

「我哪敢插話,那位大人眼裡我連一塊塞牙縫的肉都不算,靠太近一定會死得很慘的……」

突然大批鳥轟然飛起,阿華抬手擋在身前,卻忘了她此時只是個人魂,鳥群穿過她身體飛入後方的樹林中,一眨眼的時間便淨空海坪。

她剛放下手便看見了,海坪上原本的紅袍消失被一抹小火苗取代。火苗雖小,卻莫名吸引她的目光,她從沒看過這麼美麗的火焰,就像將整個天空的彩霞都壓縮到很小的空間裡,那道小火苗比星辰更加多彩,無法形容的耀眼。

變換不定的小火苗照亮聚水坪主人幽靜的容顏,阿華不敢眨眼就怕錯過任何一幕,只見隴神色嚴肅地看著那抹火焰,伸手就往那抹火握去。

然而他還沒碰到火苗,那抹小火苗便舒展開來,就如同從海中升起的煙氣一樣自然,靈動的火瞬間變成巨大的火球飄至空中,同時恐怖的熱浪捲席而來,幾乎能夠將靈魂蒸發的熱讓阿華痛苦到尖叫,然而她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那是因為瞬間爆發的熱潮讓空氣幾乎呈真空狀的緣故。

時間過得很慢,霎那即永恆,眼中所有動態都像播放慢動作一樣,她眼角捕捉到許多黑影的動態,只見海坪上的妖怪隨著熱浪的擴張紛紛尖叫著跳入海中,她則是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接著她意識模糊了許久,她彷彿成了無根的植物在空氣裡飄盪,非常不舒服的感覺。直到她的意識重新變得清晰,她才發現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石影的衣袖裡發抖。

她從袖口往外望,只見一些妖怪仍沒有退到海裡,和石影一起站在聚水坪外圍,鬆鬆地圍了一圈。

「石影大人,接下來怎麼辦?」

阿華悄悄看去,只見說話的人是一位看起來不起眼的灰衣大叔。

「榮先生,這不是我們能夠介入的事情,我們能做得也只有像這樣子維持聚水坪上的結界了,讓他不用分心。」他不繞跑就算有義氣的了,石影想到袖子裡藏著的小貓,不禁感慨他近年來似乎越來越像保母了。

「可是,放著老大一個人在前面坦,好像不太好。」

「那你要過去擋嗎?聽說烤石頭公並不好吃。」

「……」

「那傢伙不是普通恐怖,這些年來他能竄升的那麼快,你沒聽說嗎?擋在他面前的人都已經變成灰了。反正他也不敢對渥萊君怎麼樣,碰掉一根寒毛心疼的是他,對我們就沒有這麼優遇了,我看他恨不得將我們這群礙眼的傢伙都烤成黑炭,唉,如果不是怕傷到渥萊君,就算他要毀掉這個島也不是難事。」

阿華順著兩人的目光看去,只見空中原本那團火宴展開碩大的翅膀,那是隻幾乎都快遮住天空的火鳥,阿華只看了一眼便轉開視線,實在是火鳥太過強大,僅是短暫一眼就讓她感到身體裡有股力量震盪不定讓她很難受,身體深處沉睡著的力量微微復甦,彷彿火龍睜眼往外觀看,這股能量支持著她不會消散。

阿華望向隴,只見他的身形緩緩拉長,就如水氣化成煙一樣自然的變化,舒展開來的細長身軀柔軟而優美,冰涼的銀色鱗片倒映火光。青色的龍有著矯健且美麗的線條,身上的色澤猶如從海之深處撈起的一把極致的藍,又如將整個天空的藍都收集起染成的莫測顏色,當龍緩緩立起時,彷彿整個海面上的煙氣都跟著動起來了,原本壓在海坪上的熱氣也退去,不再讓人煩躁不安。

儘管阿華在夢中曾見過隴的真身--這尾青龍,但實際上看到卻是兩回事,那是阿華無法理解的存在。

龍的身體舒展開來,銀鱗寸寸移動映出整個海坪的模樣,不久便盤繞著整個海坪。

阿華的視野被銀青色的巨大身軀遮住,她只聽見尖銳的鳥鳴劃破沉靜的空氣,接著不時有火球撞擊地面引起令人心顫的震動。巨大的碰撞聲,彷彿外頭正在上演山崩地裂、彷彿世界正在一袖之遙的視野之外崩潰,小女孩用手摀著耳朵發抖,睜大的眼滿是驚恐,她不清楚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傢伙竟然是玩真的!真的打起來了!」

轟隆隆的背景聲裡,阿華隱約聽到石影倒吸口氣,但她只能將自己縮小躲著,外頭不斷傳來的轟然巨響讓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都快被震散了,她只能將自己往裡頭縮,心臟跳得那麼快又那麼重,像是隨時都會從胸口跳出一樣。

不久彷彿天空落了雷,阿華感到肌膚上有靜電竄動而隱隱刺痛,整個地面都在晃動,轟然的聲音讓她即使用力遮住耳朵都還是被震得頭痛,她似乎在尖叫,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空氣有時灼熱有時冰冷,有時外頭突然安靜下來,但沒多久又是讓人骨架快散的巨響連連。

儘管有身體中那股力量的支持,阿華仍是很辛苦才能維持住清明,實在是她身體深處的那股能量和外頭暴走的自然能量相較也只是狂流中的小石頭,她只能硬撐著不讓自己的存在散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然而對阿華而言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久,轟然巨響以及天搖地動終於緩緩停下來,她感到自己腳一空便從石影袖子裡滾出來落到地上,一時因腳軟而站不起來。

這時厚重的颱風雲層仍圍繞著聚水坪轉動,然而聚水坪上頭的天空無雲,原來已近黃昏,霞光照在整個海坪上燦爛得彷彿適才恐怖的聲響只是她的幻覺。

然而等她終於適應突來的光亮,聚水坪上的景象讓她一哽,只見原本壯麗的礁岩群像是被轟炸過一樣,東缺一角、西垮一塊,她心疼地撫上腳邊的大洞,胸口彷彿也少了塊肉,空蕩蕩的讓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慘狀。

她突然腳便有力氣了,站起來攀上岩石沿著海坪往前走。

石影金色的眼睛因疲倦而黯淡無光,他和其他聚水坪上的大妖光是維持結界就用盡全力了,他這時連伸手將小女孩抓回來的力氣都沒有。

阿華爬上高高低低的黑岩,不時見到岩石上散落著巴掌大的鱗片以及手臂長的火焰羽毛,她小心避過,她就是知道那不是她能夠碰觸的東西。不久她便看到龍繞在海坪上的巨大的身軀,原本漂亮的鱗片紛紛脫落,處處都有冒著煙的焦痕,這是比被轟炸過的黑岩更加怵目驚心的景象。

這部分的海坪沒有被轟炸到,巨大的身軀擋下火球的攻擊,阿華經過幾道海溝時看到許多黑影正怯怯地往外頭探看。

阿華跑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越過傷痕累累的青色身軀,越接近聚水坪中央地帶,盤據著的青色軀體越發血肉模糊的讓人不忍卒睹。

當她終於奔跑到聚水坪中央,終於看到僵持著的兩隻巨獸。只見青龍昂起身體用爪將火鳥壓制在地面,火鳥的翅膀張開貼著岩面露出脆弱的腹部,然而牠的爪子卻深深陷入青龍的左眼中。

一鳥一龍就維持著這樣的動作不動,大滴大滴艷紅的血從青龍受傷的眼眶淌下,在地上聚起一攤猩紅。

小女孩的尖叫聲讓牠們動了起來,火鳥將抓傷青龍眼睛的爪子收回,青龍也收爪回身護住突然闖入的人魂。

火鳥縮起翅膀看著牠,一雙細長的眼中失去原本咄咄逼人的霸氣,卻多出讓人難以想像的恐懼。牠的身形緩緩縮小成人形,青龍也跟著化成人形,兩人都已不復先前的整潔一身狼狽。

阿華見隴破爛的衣服透出燒灼出的大片傷痕,左眼緊閉著不斷淌下血珠,血珠劃過無暇的臉龐更是豔紅得讓人感到難以直視,然而他的右眼仍是清亮如昔,看著對方的沉靜目光裡自然有股讓人無法輕忽的力量。

紅袍男子的紅袍也是破破爛爛的,但他和隴相比狀況好很多,然而應該是勝利者的他卻是面容扭曲,紅瞳黯淡壓著沉重的痛楚,彷彿眼睛被刨去的才是他。隴那就算兩敗俱傷也不惜的打法讓他感受到許久不曾再感受過的恐懼。尤其當他被壓制在地上時,他久違地感到一股恐怖,於是慌亂中抓傷隴的眼睛,事後他也很後悔。

友人非常認真、可以為某樣他無法理解的堅持而死去,所以迦樓羅只能選擇退縮。

他往前踏了一步,小女孩馬上尖叫著衝到隴身前張手擋著,憤怒地盯著他看。

明明一揮手就能將礙事的弱小人魂蒸發掉,他卻沒有這麼做,直到隴將她拉回護著。他恍惚地看著那個弱小人魂,她瞪著他的眼睛裡有著和友人眼中如出一轍的倔強與固執。

他眨眨眼睛,大滴大滴地淌下火焰般的淚水,被他用羽毛接起。

「讓我治好你的眼睛吧。」

迦樓羅捧著這些流動著七彩色澤的火焰液體朝著隴走去,然而走了幾步便被他堅定的眼神擋下,他抖著手卻無法再近一步。

終於,最重要的東西被他親手打破了,他第一次感到痛。痛,像是硬生生從胸口刨去一塊珍貴的肉,他感到無比疲倦。

他原以為他的力量就是絕對的答案,比他弱小的存在只能選擇屈服,但是,沒想到他習以為常的作法卻碰了壁。他忘了隴看似溫和,實際上卻很固執,就算被他戳瞎了眼睛,他獨眼中的眼神還是表達著同樣的訊息,他絕對會守著這個地方。

他捧著的火焰淚水終於淌了一地,從岩縫中流入海中,一點也不留下。

他沙啞著嗓音:「我所做的是正確的,你應該知道的。為什麼?為什麼不肯跟我離開?」

然而青年不反駁也不回應,只是平靜地睜著獨眼看著他,一如往常。

「我們坐下來喝杯茶吧。」

離別前,他們總算能夠和平地對坐閒聊兩句,在被打的亂七八糟的聚水坪上。隴讓小童重新煮了茶,兩人相對而坐,就像是從來沒有打過一樣,但兩人都很清楚,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隴閉著一只眼睛,細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蝶狀陰影,另一隻眼睛如往昔般乾淨,彷彿他只是瞇著一隻眼睛一樣,週身透出渴睡的慵懶。

他慢吞吞的溫壺,然後將茶團放入茶具裡沖入熱水,又慢吞吞地等著茶,像是沒有比泡茶更重要的事情了。

然而迦樓羅卻沒有等茶的耐性,他忍不住打破沉默。

「隴,離開這裡吧,這個地方不行了,連半小劫都支撐不了,很快就要變成荒漠般的死地,連妖怪都存活不了的。我知道你的本體寄存在這大片由珊瑚礁化成的礁岩,不過我更清楚你完全有能力換個本體,離開這個地方吧,而且……」

「為什麼要一再的推掉諸梵天的任命呢?」他的口氣近乎責怪。

能夠化神成仙不是所有生靈的夢想嗎?

自從成為迦樓羅王後,他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諸梵天及持國天都曾下詔賜位讓他名列仙班,但都被他給婉拒了。而且迦樓羅王也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就算早八百年便居於上位也不為過。

「為什麼?」他雙手抱胸,憤怒地盯著友人。

拋去神人的形象接過正職神職,他便無須獨立撐下一整片海域的續存,而得以有整個天庭的支援,絕對比他現在的情況要好上百倍。 要不然就跟著他離開,這裡實在待不下去了。

曾經的小青龍到底在想什麼?他始終都無法弄懂。

隴只是沉默地等著茶熟,替兩人各自倒了杯茶,捧起茶碗閉眼聞香,疲倦的面容緩緩放鬆下來。然後他便輕輕地笑了,他的微笑雲淡風輕,那是迦樓羅王看過最平和、最自如的笑容了,可是其中卻隱藏著淡淡的死氣。

迦樓羅禁不住低下他高傲的頭,向他懇求著:「隴,跟我走吧,算我求你了。」

這些年來,為了成為最強大的金翅鳥,他養成了逼人的傲氣,他在同類間也是囂張驕傲的,他是迦樓羅中最強大的首領,而他也從不掩飾這番傲氣。

但是那天,他在隴面前低下了頭懇求他,不想要看他陷入死地。

然後是一陣沉默,直到他忍不住抬起頭來怒視著隴,只見他的微笑卻還是該死的雲淡風輕。

最後隴卻輕輕地嘆了口氣,問他:「你現在的名字?」

「迦樓羅王古魯達。」他驕傲回答。

「阿加離。古利耶。」隴用鯤的語言輕輕的喚著這個名字。

紅袍男子彷彿被雷打到一般,被遺忘的名字又重新回到他的記憶中。

「阿加離.古利耶,你要好好的記住這個名字,將來也許你會用的到。」淡漠地望著遠方,隴的眼睛幽深得讓他看不清楚裡頭的情感,輕晒:「我們大概不會再見了吧。」

「珍重,阿加離.古利耶。」

而當阿加離.古利耶看到傷痕累累的友人望向大海的眼神時,他卻突然明白了一切。

隴的眼神中,有著沉重至極的情感,他愛這片海,或是說他本身,就是這片海的具現。

在他眼裡的感情是如此豐富美麗、如此的鮮豔、卻又是如此的凝重、如此的悲傷沉重……那是一股無以名的悲傷,那是要經歷過許多才能粹練出的情感。

迦樓羅從不曾在任何一位天神、神獸,乃至妖怪的眼裡看到如此豐富動人的情感。 所以,如果會放棄,會離開這片海域的話,隴就不再是隴了吧!

第一次,他終於能夠理解友人,雖然只有一點點。他順著隴的目光看向眼前這片遼闊的海,他總算看到友人眼中的一小塊風景。也是第一次他正眼看向他身旁的人類小女孩,那麼孱弱、弱小且微不足道的生靈,卻有著和友人一樣堅強的眼神。

成長的力量,是所有力量裡最強大的。想起隴曾說過的話,他不禁笑了。

□ □

環繞著聚水坪的厚重雲層漸漸散去,露出一整片反射霞光的大海,微風吹撫著偌大的海坪,背景潮聲如是寧靜,彷彿適才的打鬥是夢境一場。

阿華脹紅了小臉,眼眶裡噙著淚水卻不肯讓淚流下,只是一個勁地瞪著紅袍大叔,像是希望能用目光在他身上瞪出一個洞,又像是希望可以這樣瞪著他就能將這個討厭的傢伙趕跑。

小手緊緊地揪著隴的衣腳,就怕會失去眼前這個人,眼睛卻又不敢去看他一身的傷,否則眼淚就要滾下來。

她有種好難過、好難過的感覺,難過到彷彿就快要無法呼吸,胸口有沉甸甸的感覺,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她只能瞪著那個紅袍大叔。憤怒的情緒讓她的瞳仁轉為墨色的黑,身體深處的力量緩緩醒來,隱在她內心深處的怪物睜開細長的眼睛透過她往外看,那股曾經讓她感到害怕的強大力量卻在紅袍大叔的眸光中畏縮,她覺得自己好沒用。

這種自己什麼都做不到的無力感以及憤怒,很痛。

隴煮了茶,和那個人用陌生的語言聊天,之後那人大笑著離開,然而背影卻是疲倦中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紅袍人一離去,無數黑影從海中爬上海坪聚了過來,對著聚水坪主人發出各種奇怪的叫聲,既慌張又急迫,這些奇形怪狀的水族張牙舞爪的模樣讓阿華很緊張。

然而隴用水沸般的奇妙語言說了幾句話,那些黑影便安靜下來,直到原本待在聚水坪外緣維持結界的大妖們推開重重黑影進了內圈,他們的眼中都有凝重的擔憂。

隴突然開口道:「丹樵,聚水坪上的規矩就麻煩你了。」

「是的,大人。」

阿華尋聲看過去,只見回話的是一位高瘦擁有嚴肅法令紋的光頭大叔,她有些畏懼那人嚴厲的目光。

然而讓她擔心的卻是隴的情況,隴疲倦閉眼,頓時背影彷彿老了十幾歲,她害怕的朝著他靠的更近。

隴仍是閉著眼卻伸手撫著她的幼髮,安慰她道:「小草,不用害怕,我只是有點累。我得睡一下。」

她再也壓不下害怕恐懼和傷心,嚎啕大哭。

隴任由她大哭,又閉目休息一會兒,再睜開右眼時將目光落在海上的石柱和黑礁,那些礁岩便緩緩沒入海中。他起身往海坪邊緣走,儘管腳步有些蹣跚卻很堅定。黑影讓出一條道路,隨著他的步伐,海坪邊緣的礁岩由外往內緩慢地沉入海中,眾妖目送他以及三分之一的聚水坪沒入深海中,連同這日的最後一抹霞光。

「就讓那位大人好好睡一覺吧。」石影摸了摸疲倦的臉道:「小朋友也該回去睡了,也虧你能撐這麼一整天。」

颱風終於過境,雲開見月,這是個有著晃亮月光的夜,月光亮起一整片銀色大海,阿華無法想像隴離開的這個夜晚竟是如此平靜,只有聚水坪邊緣破碎的黑礁殘酷地提醒大家曾發生過的事。

小女孩的背影也緩緩消失在漸暗的夜色裡,什麼都不留下。


【怒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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