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06

時差事件簿 八 救援

總算冬盡春來。

平靜的開學日,終於能夠回到規律的學生生活,阿時將能力的練習放到一旁,日記本上重新排上學習時刻表。

開學的第一天就受到輝仔的八卦轟炸,阿時仍是老樣子地無視他,這兩人的友情在旁人看起來或許很怪,但在當事人都不介意的前提下,其他人也沒有問蠢問題的資格。

「阿時,我們社長將我上次的採訪放上校刊了,你有看到嗎?」

「社長人真是太好了,她果然是我的女神,她答應讓我去作一個深入探索的系列……阿時真是不夠意思,都不會問我是什麼研究?」他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便不介意地繼續滔滔不絕下去:「就是上次的校園靈異采訪錄作的不錯,社長便要我繼續同系列的報導,她答應每一期都給我兩頁放採訪呢!也就是說我現在有我自己的專欄了喔!等下中午我們哥倆應該要好好慶祝一下。」

「所以呢……這個周五晚上阿時有沒有空,陪我再到夜訪學校?」

「阿時都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喔!」

「沒空。」

「真不夠意思,阿時上回那麼有義氣!上次的採訪雖然沒有拍到什麼,但那一期的報導大受好評,所以社長要我再做一期。阿時就再陪我一次吧!」

阿時連抬眼都懶,繼續翻了一頁書。

「阿時,拜託啦,你不陪我去我就要一個人隻身犯險了,你不是這麼沒有義氣的吧?你忍心看我一個人入虎穴嗎?」

「欸,不要不理我啦,我就真的自己去了喔……」

「不送。」

「就知道你這個人沒義氣啦!算了自己去就自己去。」

阿時只是瞟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啦,不想去就不要去咩!不行啦!社長大人親自交代的事情不做會死人的,嗚嗚--」

阿時對於自作虐的人向來都沒有多少同情心,他任由鄰座在旁邊製造噪音直到上課鐘響。

又是無聊的英文課,不整齊的朗朗讀書聲打亂讀書的思緒,阿時讀到疲倦時從書中抬頭捏捏發酸的眉間對著黑板發愣。

開學後他就沒有再做能力練習,他這時突然想練習許久沒有碰的能力。

他閉眼凝氣,勾動腦中控制時間的弦用盡壓下以停下腦中運轉的時計,這個能力的運作本來就亟需運氣,原本他已為許久沒練習會生疏而失敗,沒想到這次卻很容易便成功了。

隨著時間緩下,教室的形狀以及光線都緩緩有了變化,阿時知道這是由於慣性座標系統改變所造成的物理現象。

但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他一愣精神鬆懈下時間又回到原本的刻度,又是平靜的課堂,老師在黑板上將粉筆又換了一條,底下學生無精打采地各自打混。

他深吸口氣,又重新將時間緩下,教室的牆與角緩緩退後拉長。

這次他看清楚了,時間遲緩的同時,班長腳底的影子如落在水裡的墨滴般擴散開來,幽黑、色濃,像是某種疾病的顏色,最後爬上白牆和玻璃,聚成一個奇怪的形狀。

阿時踏在這樣怪異的影子上感到很不舒服,他對著牆上的影子皺起濃眉,這不是日光燈或是自然日照能造出的影像。

黑影佔了一整面牆,巨大的影子印在背後的牆上,他轉身正對著這個黑影心中警訊更勝。

他看了許久,終於這形狀像什麼了--獅身獅尾卻有著人頭,若認真說起來不像人型倒像是人面獅身像的影子。

阿時瞪著那道影子直到頭腦脹痛才不得不放鬆腦中繃著的弦。

而一直到下課鐘響,他都無法專心讀書,阿時大半堂課都不由自主地盯著班長的馬尾發呆。

阿時向來都只專注於自己的事情上,對於其他人不論公事私事都沒有接觸的意願,但這次他難得被釣出少有的好奇心。

他想起林愛玉曾經說過的話,當時他只將她的話語當成女生的無聊夢囈,但此時他卻無法忽略心底那道壓抑不住的問號冒出頭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午後下起小雨,冬天陰沉沉的壓在學校的天空上,儘管走廊環著開闊中庭,缺少光線的陰鬱走廊上沒有學生駐足。

阿時抱著大疊作業本跟在愛玉的身後。陰沉的冬季午後令人無精打采,少女的步伐卻仍是輕巧如雀鳥,馬尾在腦後輕快跳動如春天的音符。

少女的氣質透出一股旁人無法模仿的透明感,幾乎是過份乾淨了,阿時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似乎不曾體會過人心險惡的女同學。彷彿是被細心養在鳥籠裡的畫眉、又或許是被藏在溫室裡的花朵,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過於天真了,對人也缺少該有的戒心。

班長是一個沒有什麼心機、缺少主見的濫好人,從他手臂間抱著的歷史作業本就可窺見一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各科的作業本都由他們來遞交。只要各科小老師隨口拜託一下,他們就得犧牲午睡時間,收齊班上的各科作業本再送到教職員室讓老師驗收。

阿時已經懶得爭論些什麼了,反正他對於額外的勞動也不是很在意,雖然班長的蠢個性讓他實在很不耐煩。

就他這大半年的觀察來看,班長只是個長的比較可愛的普通女生,性格像清水一樣乾淨而無味,男生喜歡她是衝著漂亮的外型,而女生圍著她是因為對她很難有敵對心理,這個女孩實在太過無害。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班長還是人人稱讚的濫好人,只要有所謂的「朋友」要求的事情她都會想辦法去幫忙辦到,就算將自己累的像個笨蛋也不懂得反省。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她的所謂朋友都不過是利用關係,只有她會無腦的將人性想得很良善,這女生的天真時常讓他很想搖頭。

像是她該有的戒心都被生給她的姐姐,班長的姐姐的氣勢他至今仍是心有餘悸。

但若要說愛玉只是個天真的小女生,她的眼神又像經歷了太多、背負了太多。她的朋友雖多,但這個小女生動不動就因為朋友間的不愉快而擔憂上大半天,阿時不懂幹嘛人要活的這麼累,做人擔心自己的本位就夠了,若是連朋友的開心與不開心都要攬到自己身上,這種個性除了愚蠢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思考間,他沒注意到愛玉已經落下腳步和他並肩而行,不時拋過欲語還休的幾瞥。

「阿、阿時同學。」她終於忍不住喚他。

「怎麼?」

「你、你有白頭髮。」

阿時不予置評地挑了挑眉。他本來就對外貌不怎麼關心,多一兩根白頭髮又不會死人。

兩人又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距離,班長擰著眉頭試圖找新話題。

「那、那個,上次跟你說的事情……」

「那個夢境?」

「嗯,阿時同學,你能不能聽我勸,拜託你不能再濫用你的能力了……」她在副班長的瞪視下不安噤聲。

「什麼能力?」他冷冷的問。

愛玉被他瞪到都快哭了,櫻色的唇動了動,卻因緊張而發不出聲音。

「不准亂說話,沒有什麼能力。」他推了推框架,大步往前跨,留下班長在他身後露出想哭的神情。

阿時又回到慣常的規律生活,夢境和能力以及一切不可解釋的現象都暫時被他放到一旁。每天早起跑步、上課補眠和讀自己規定的進度、傍晚籃球練習以及回家後繼續追進度就佔據了他所有時間,他不願意卡在無解的問題上。

實在是那個能力太耗費CPU資源,他決定只在週末練習那個控制時間的能力,週間他只是個普通的國中生罷了。

時間就這麼默默的來到一週盡頭,輝仔又煩了阿時幾次卻無功,週五傍晚阿時回家前,輝仔還哀怨地盯著他許久,然而鐵石心腸的少年不為所動。

週末照常過著母親不在家、父親像隻小狗一樣繞著他轉的平靜生活。

然而阿時的手機一直接到輝仔的手機來電同時附上十幾封短訊,阿時全部都無視掉連短訊都不想閱讀,他有些後悔將手機號碼給聒噪的友人。

誰都不能打擾他的週末和生活的規律以及平靜,他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阿時乾脆將手機關機。

週一上學時,他的臨座卻是空著的,輝仔一整日都沒有出現。

「我剛打電話給他家人,他家人說他週末沒有回家。」

下午的時候,班導師將阿時叫到導師室,問他是否知道輝仔的下落,他才警覺到事情並不單純。

「報案了嗎?」

「他家人今天才報案的,原本以為自家小孩貪玩在朋友家。如果你知道他會去那裡,請務必提供線索。」

「知道了。」阿時皺起眉頭,他週末應該要接電話的。

阿時打開手機閱讀輝仔傳來的簡訊,卻發現十幾封短訊都是亂碼,而最後一封短訊在週日晚間十點半發出。

他回播給輝仔卻接不通,顯示為關機或是服務範圍外。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阿時有不好的預感,尤其週五傍晚,輝仔原本預定的行動是夜訪校園,而上回夜訪的記憶實在算不上好。

他按著額角想了想,救援的黃金七十二小時已經快過去,他得趕快行動才是。

首先他將那幾封亂碼訊息傳給表姐,請她注意是否能夠還原訊息或者找出訊息裡所藏的內容。接著他去找籃球隊長,既然他是死神候補又這所學校是他的地盤,那傢伙應該知道些什麼。

籃球隊長卻是一問三不知,然而那一副欠揍的笑容讓阿時知道他一定有答案,真想用籃球砸開他那張不肯吐露真相的嘴。

「嘛,這種事情問我還不如問隔壁班的乩童。」籃球隊長最後這麼說了。

阿時得到重要提示,不再理會這個只會對著人賤賤笑的學長,很快到隔壁班將童學長揪出來。

童學長還是老樣子,一看到他就發抖,阿時只能盡量不凶神惡煞的問話。然而問了兩句,童學長卻始終垂著頭、眼神飄忽,神經質的模樣讓阿時很不耐煩。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難怪他們、他們一整天都在說……」童學長咬著小指頭低語。

「他們是誰?」

「就是他們……」他的眼睛飄往無人的牆角。

「好吧,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說有個人被困在那裡……」

「那裡是哪裡?」

「一但進去就很難出來的地方……死定了,沒救了……」

「你知道那是哪裡?」

「當然知道,他們都住在那裡……」

很好。雖然他的話無頭無尾,比較像精神異常者的囈語,但阿時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位是關鍵線人。

「童學長,帶我去。」

神經質的少年用力咬著指頭,翻著白眼斜瞄他,然而阿時也不是嚇大的,固執地盯著他看,決心寫在臉上。

「不、不行……」童學長抱著手臂顫抖,大頭不自然的左右搖擺。

「要起乩了!」「糟糕!」「喔!又來了……」躲在教室裡偷看的學生紛紛慘叫。

阿時眉角一挑,揪住童學長的衣領將他用力往後方牆壁一撞,居高臨下將臉湊近他看,就算再好看的臉也可比兇神一樣,嚇得童家小乩童馬上退駕。

「帶我去找我的同學。如果你幫我找到我同學,將來我也會無條件幫你一次。」他陰森森地露出一口白牙:「但若我的同學回不來,你就選一條路,看是要起駕讓他上身或是乖乖下去陪他吧!」

「嗚……」童學長縮著肩膀做小媳婦狀:「我知道了。」

「就這麼說定了。」阿時抽空瞟了隔壁看熱鬧的校草學長一眼,對方涼涼地送以一飛吻,阿時馬上打消拉他入團的念頭。

「對了,你看的懂這寫些什麼嗎?」他將手機拿出,選了個輝仔發送的亂碼簡訊遞給童學長。

「……阿時快來救我,求求你。」童學長唸的很呆滯。

阿時一愣,如果是童學長捏造的斷不會用「阿時」這個稱呼,他或許真的看得懂這堆亂碼也說不定。他隨即搶過手機,從第一封簡訊開始要他唸出來。

「阿時我錯了,我被困在地下道出不去,看到簡訊請通知校工開門讓我出去。」

「阿時阿時,這裡好奇怪,有奇怪的紅光飄來飄去,我不小心跟著光走結果就到這個奇怪的地方,這裡真的好奇怪。拜託趕快看到我的訊息。」

「阿時,你這個沒義氣的混蛋兄弟,快點來救我!」

「對不起阿時,我剛剛只是有點……兄弟你知道的,我好累又好餓,剛剛尿了泡尿覺得好一點,可是還是需要你來救我,快點來!」

「阿時,我還沒有跟社長告白,我不想死。阿時,你有沒有想過人為什麼要活著?活著才能大吃雞排、大喝可樂,活著才能把妹。還有我想寫的超級新聞還沒開始寫,我不想這樣死掉。」

「阿時你這個笨蛋混蛋沒有蛋蛋的傢伙!你是個沒有良心的混蛋……」

「夠了。」阿時止住他,將手機收回。

「童學長,你之前說的地方就是學校的地下道嗎?」

淡水國中有兩個校區,連接校區的是一個地下道,也是這附近唯一的地下道。

童學長露出恐懼的神情,圓臉皺成一團,點頭又搖頭。

「那是入口。」

「那個地方的入口?」

「對,」童學長吞了口口水,放空死魚眼:「晚上才會變成路口,晚上才可以從地下道進去。」

「所以我們要等到晚上才能行動嗎?」阿時沉吟。

「……學、學、學……」他將弟字吞入腹中,吞吞吐吐道:「那、那個地方、很、很、很危險……不、不、不能去……」

阿時不理他,眼見午休時間就要結束,逕自做了約定。「童學長,下課後我會來找你。」

臨走前他陰惻惻的加了一句:「學長,不能偷跑也不准放我鴿子,要不後果自負。」

鐘聲響起,阿時卻沒有回到教室,而是去找八卦社的社長要資料。身為輝仔的社團社長,這位二年級的學姐對於輝仔的失蹤並沒有顯出多少遺憾,然而她也不會為難阿時,爽快的將他需要的資料都借他翻閱。

阿時一面在狹小的資料室裡翻找舊資料,一面在腦中整理資訊。

之前也有幾宗和地下道相關的失蹤案件,最後被學校壓下並增加夜間在校園巡邏的警衛。然而過了幾年平靜日子,學校的防備似乎也隨之鬆懈。

曾經有個事件,事件裡一位三年級生因為課外輔導而晚回家,疲倦的少年誤被困在地下道裡,消失了三天。三天後被人在地下道入口發現,當時少年的精神狀況在崩潰邊緣,被救護車帶走時還喃喃自語著「紅色的眼睛」、「到處都是眼睛」……這樣讓人不著頭緒的話語。

「紅色的眼睛」,看到這幾個字時阿時的瞳孔不自覺地縮成一小點。

他讓表姐幫他處理的照片裡,有三張隔著鐵門往地下道裡按下快門的照片裡就有很多紅色眼睛,第一次看到那幾張照片時,阿時也感到毛骨悚然。

那裡面確實有什麼科學無法解釋的未知,阿時本能的感到畏懼,儘管他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怪,與其說排斥還不如說他不感興趣。

對於超自然感到興趣、畏懼鬼神或者追逐那樣的幻影的人,阿時認為那和追逐偶像的追星族並無兩樣,阿時就是沒有興趣。

對於那些照片,阿時的畏懼來自從小對身後死神的恐懼,切身體驗得到的警訊,而那些紅眼睛和死神有相似的味道,讓他第一次看到時胃都絞痛起來。

他也曾想過報警讓警方處理,然而他對警察的效率並沒有太多信心。更何況這次輝仔消失的事件似乎又牽扯到超自然的力量,警察或許不會相信他的話,若和麻煩的大人爭論只會錯過救援。

輝仔救過他,這次他一定要將輝仔找回來。

放學後阿時馬上到第二校區去找童學長,童學長看到他時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模樣。

「需要帶什麼東西嗎?」阿時問。

「……紅線要帶一捆、鹽、香灰和銅錢。」童學長哭喪著臉說。

「我們分頭……」阿時改口:「一起去買東西。」他怕童學長在關鍵時刻繞跑。

於是他們到附近的賣場買了童學長需要的東西,阿時未雨綢繆的添購一整個背包的乾糧和水,
兩人若出事回不來,至少這些物資足以維持兩人三日所需。

阿時調查過了,冬天天色早暗,校工會在傍晚六時左右關上地下道的鐵門,他們要做的就是趁校工不注意時在關上鐵門前溜進地下道。

阿時暗吋,若使用他的能力,他可以輕易的溜進地下道,但是在童學長面前他不想洩漏這個秘密。所以大概還是要使用最老派的聲東擊西,不過要帶一個行動緩慢的學長以及大背包在一個成人眼皮下闖關,他也得考慮失敗的可能。

眼見天色漸暗,他得趕快想出方法才行。

阿時猶自思考,他們班的班長卻從地下道探出頭來對他揮手。「阿時同學,過來一下。」

這麼晚了,這個女生在這裡做什麼?他對著那張白皙的笑臉皺眉。

「快點!你們不是打算去救李明輝同學嗎?」

「你怎麼……」

「今天比較早關門,我聽到另一頭的鐵門被拉上的聲音了,快進來!」她側耳焦急的說。

雖然還弄不清楚事態,但阿時也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了,咬牙拉著童學長進入地下道。

三人在愛玉的指揮下貼牆而立,巨大的影子隨即罩住三人。校友從地下道另一端走過來,經過三人時似乎沒有看見他們,直接將鐵門鎖上後吹著口哨離開了。

終於,他們被關在地下道裡,探險隊的成員增至三人,阿時看著愛玉可人的微笑只想嘆氣。



愛玉的馬尾在前方跳動,少女的步履輕盈,彷彿他們一行人正在風光明媚的地方郊遊。

然而手電筒照出陰暗地下道,不知何來的風陰魂不散地繞著他們轉,原本兩分鐘就可以走到盡頭的走道彷彿無止盡的長,阿時對如此不現實的情境一開始也曾試著找出科學解釋,直到半小時過後仍找不到答案,他決定先將心力放在找出輝仔上頭比較實在。

半個小時前,當校工將鐵門關上後,他們三人便被困在地下道裡。童學長將準備好的符紙用紅線綁在鐵欄杆上,另一頭綁在自己的小指上,低聲解釋用紅線當作回程用的路標。

「學弟、學妹……」童學長挺了挺胸故在愛玉面前耍帥,然而被他一瞪又縮回肩膀:「這、這捆紅線用完前,我們就得往回走,不能再走下去喔。」

於是他們三人就這麼往地下道裡越走越深,三人的影子在狹窄的地下道裡顯得巨大而孤寂。

原本畏縮顯得不情願的童學長也因愛玉的加入而精神抖擻,一路找話題和正妹搭話,愛玉也有問有答顯得很大方。

等到童學長將安全問題都用完,搔著頭不知道如何破冰時,愛玉慢了幾步和阿時並肩而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阿時終於有機會問清楚。

「張同學失蹤,今天看到你一直在調查地下道的傳說,你們是好朋友,所以我猜你可能會到地下道找他,所以就跟過來了。」

「為什麼要跟著我們?」

愛玉遲疑道:「阿時同學,你的能力真的不能再濫用……」

「哈、所以你是來監視我的?」

「不是……」

「那是來看熱鬧的?鄉民同學?」阿時心情不好時會習慣性毒舌。

少女垂頭半晌,再抬頭時神情凜然:「我不會讓你使用你的能力。」

「你以為你是新警察嗎?你有什麼資格管我?」阿時冷笑。

愛玉沒有回答,只是盯著腳尖看,似乎在賭氣不想說話。阿時也是一副懶得理她的模樣。

三人走在陰暗的地下道裡,只有手電筒的光亮起半個通道,明明是個很短的地下道,但三人走了半個鐘頭卻還走不到盡頭,童學長手上的紅線已經快用完了。

「我看我們回頭吧……」

童學長被阿時的目光一掃就閉嘴,這個學弟的眼神很殺。

此時三人停步,沒有腳步聲的干擾,沉悶地空氣中有細微人聲在通道裡擴散開來。

「救我……」

微弱的求救聲在牆壁間迴盪,阿時皺著眉聽了一會兒,肯定道:「那是輝仔的聲音。」

他們三個對望一眼,阿時首先衝出,愛玉攔不住他氣得頓足隨即追上,童學長也跟著正妹學妹的後頭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奔。

愛玉跟著阿時越過轉角,阿時突然停步不動,愛玉在他身後停下喘息。

她定睛一看,前方出現大片濃稠的灰霧遮住道路,用手電筒照也看不清霧中的景象。

大片灰霧裡有無數火紅眼睛眨呀眨,盡管景象恐怖,阿時確實實在在的聽到灰霧中傳出友人的聲音。

「前面危險,先不要衝進去……」

然而阿時還是將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手電筒就要衝入灰霧中。

愛玉實在受不了這些過份自我的男生了!

「林時差,給我回來!」愛玉雙手插腰大聲喊,阿時隨即退了兩步站到她身邊,他抿著唇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往前衝卻會因一句話而退縮。

「林時差,給我站著不動,讓我們想清楚再行動!」她瞪著他叱道,阿時感到雙腿如有千斤重,他竟然無法移動雙腿。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鐵著一張臉望向童學長。

童學長凝視少女,眼睛畏懼的瞇成一線。

「以名拘魂,你你你、你只要知道別人的名字就能夠用名字來控制人!」

「那不重要。」少女正色:「現在我們要先弄清楚這是什麼。」

「我在輝仔照到的照片裡看過這些眼睛。」

阿時開口,儘管心底猶因少女的言靈而驚懼,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優先處理。

表姐幫他處理過的照片裡,就顯出這些怪異的紅色眼睛,數量龐大望之讓人心生恐懼。

所以他知道學校的地下道有這種東西,也知道這次會碰到這種未知情況的機率很大,有了心理準備,他反而是三人裡面對這些詭異的紅眼睛時最無懼的。

「童學長,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少女轉問少女圓臉少年。

「我、我、我……」他對少女表現得頗畏懼:「我不知道,不過這些小東西其實頗無害,應該只是怨靈的集合體……」

「所以可以直接穿過他們嗎?」

「這個嘛,我想想看……」

然而她身旁的少年突然消失,原來是阿時聽得不耐煩,便發動能力先走再說。

「阿時同學!」愛玉驚叫卻已經來不及了,這時阿時的背影已經穿越充滿紅色眼睛的薄霧,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兩人視野內。

她深吸口氣平息心情,這才對身旁的同伴說:「學長,你可以在這裡等我們嗎?如果一個小時後我們沒有回來,你可以將紅線留在地上,然後沿著紅線回到門口,試試看敲門引起警衛的注意嗎?」

「可是……可是……」他正想說什麼,紅線上綁著的銅錢卻同時抖動,像是發不出聲音的鈴鐺一樣。童學長頓時變了臉色。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很大……」他見銅錢搖晃的越來越強烈,馬上貼著牆發抖。

愛玉不知所措地看著銅錢晃動,看了看阿時離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縮在一旁的童學長,然而越晃越快的紅繩讓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遲疑。

她拉著童學長往薄霧跑,一面低喊:「離火幫我!」

隨即巨大的影子罩住兩人,他們彷彿被黑影吞食,在黑影的肚腸裡緩緩移動,就這麼通過充滿紅眼的薄霧而不被薄霧所碰觸。

然而當他們通過紅霧時,童學長拉著的紅線終於來到盡頭,猛力一扯便斷了線。童學長哀嚎一聲,身後銅錢落地的聲音清脆。

穿越層層薄霧後,兩位少年的身影就在不遠處,愛玉輕喚「離火」將影子收起,放開童學長讓他縮在牆邊發抖。

這時失落的少年輝仔已經和阿時重逢,抱著同學哭得很傷心,而阿時則是一臉尷尬卻又不忍將可憐的同學推開。他難得露出如此狼狽的模樣,愛玉見到不禁噗嗤笑出來。

「阿時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輝仔終於哭夠了,將鼻涕蹭在他身上做為報答友人的義氣。

「我們走吧。」阿時終於將黏在身上的無尾熊拔掉,又拉出點距離不讓他撲上。

「怎麼辦!我們要怎麼出去?我一直走走了很久卻走不出去!一直在繞圈圈!你們有辦法可以出的去嗎?」輝仔哭喪著臉問。

阿時看向童學長,卻敏銳地發現他纏在指上的紅繩已斷只剩一小截。

「糟糕,看來我們回不去了。」童學長注意到他的目光,尷尬地抬起小指頭揮了揮。

這時薄霧卻猛烈湧動,數百隻眼睛嘩地朝著他們的方向轉,被這麼多眼睛盯著,就連平常神經大條的阿時也感到些許不安,童學長更是直接撲往牆邊便開始乾嘔。

「噁~來了!噁~嘔~來不及了!」童學長一面吐一面發出悲慘叫聲。

輝仔嚇得撲上又抱住阿時,阿時推不開他便只能緊盯著薄霧,愛玉也露出害怕的神色,然而她還是蒼白著臉往童學長靠去擋在他身前。

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只過了一瞬間,從薄霧中噴出大量黑色濃霧瞬間包圍他們。眼前漆黑一片,就連手電筒也失去效用,四人只能依照本能閉氣不敢動彈。

黑暗中,他們感到似乎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他們四週行走,地面因此微微晃動。

輝仔閉氣得很辛苦,尤其他已多日沒有進食,不久便虛弱地放開阿時緩緩倒下。阿時知道他們必須趕快離開,他馬上便下了決定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將狀況釐清。

於是他發動能力,時間慢了下來,四週的黑暗不再透不了光線變成透出些許空隙的黑色薄霧。

他大步在果凍般的黑潮中行進,然後他便看見了,地下室的牆消失不見,往上可見到泛著紫色光澤的月影,黑色薄霧擴展到視野盡頭。

大地很大、他很渺小,周圍有許多巨大的根沒入地面,又緩緩抽出往前沒入地面,遠遠看去就像一群巨大的樹在移動。

那些樹非常巨大,巨大到他仰著頭都看不清樹頂,只見一群黑鴉鴉的巨樹在行走,行走時整片大地都在晃動。

這景像幾乎是美麗的,也帶種無聲的淒涼。同時他也聽到那股他曾聽過的悠遠地鳴。

他抬手摸向臉,卻摸到一整片潮濕。明明就不難過,為什麼他會流下眼淚?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空氣儘管濕黏卻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

巨大的樹木在行走,許多根系略過他的身體卻感覺不到撞擊,於是他知道這一切只是幻影。

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難受?他會如此傷心。

「這是該亞的遷徙,已經好久不曾見過這樣的景象了。」旁邊一把非男非女的嗓音響起,阿時這才發現身旁竟然有個人……如果那可被稱為人的話。

那是有著美麗人臉、獅身和火紅皮毛以及蛇般尾巴的怪物,牠背上跎著沉睡中的少女卻是愛玉。牠的皮毛在紫色月光下反映著鮮血樣的不祥光澤。

「我們曾見過許多次了,不過你應該已經不記得我了。」怪物俯瞰他,艷麗的眼波流轉看不出善惡:「如果可以,真想吃掉你,只是愛玉小公主不准呵。」

阿時很快分析好情勢,知道一來他無法從怪物身上搶回愛玉,二來對方感覺不到殺意也似乎不會傷害愛玉,三來這怪物似乎清楚眼前這一幕為何,所以從牠身上得到資訊比搶回同學還重要,此時應以不動應變,不可惹怒這怪物。

「這裡是哪裡?」阿時問。

「呵,看到我也不害怕,你真是個有趣的人類,我不討厭。為什麼不怕我?」牠故意露出尖銳的齒威嚇地反問。

「我看過愛玉的影子,和你很像。我猜你是寄生在愛玉身上的非人。」

「喔~不錯的推論。不過我不是寄生在愛玉身上,而是寄生在她的夢境裡頭,愛玉小公主將她的夢境容我棲身,她一直都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半人半獅的存在溫柔地回望背上睡著的少女。

「至於這裡是哪裡?呵,我存在夢境裡,所以這裡當然也是夢境。這是該亞巨大的夢境,才可以容許我們這些不同的種類也存在這個世界裡頭。」

怪物的眸色似乎帶著些許哀傷:「畢竟這些該亞都死去了,這是他們死去後仍存在這片大地上的夢境。」

「該亞?那是什麼?」阿時看著不斷移動的巨木,胸口那股情緒更脹痛到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個嘛~我才不想告訴你。」艷麗的人臉對他做出個鬼臉。

「還有啊,」怪物笑得很嬌媚:「你改變時間才能進入該亞的夢境,不過你發動能力這麼久了,難道不睏嗎?」

「我、我……」他突然感到強烈的睡意襲來。

「還有你知道嗎?你實在太過缺少警覺性,讓那傢伙離你太近了。」牠彷彿頑童般笑了。

阿時突然感到有惡臭的鼻息噴在後頸,他頓時感到股整個背脊都發涼的聳然感,他頓時因恐懼而清醒。他知道了,這個怪物和他聊天只是為了讓他放鬆戒心,好讓他有機可趁。

他可以感覺到,背後離他很近的是那個從小便跟著他的狩獵者。

他曾感覺到祂許多次,只是祂不曾跟到這麼近的距離,近到他可聞到祂身上的惡臭。

那是死亡的味道。

「嘻嘻,我先帶愛玉走了。好好跟你的死亡培養感情呵!」

怪物邁開獅腿在地上奔跑穿梭於巨根間,不久便消失在視野外。

阿時的背脊僵硬,他屏息,可以感到尖銳的爪子正緩緩地搭到他肩上。

他在爪子碰到他的那瞬間矮身撲往前方打了個滾,眼角捕捉到那道黑影的動向。那是個巨大且漆黑的影子,被他避過後馬上用種非人的姿態後躍消失在虛空中。

阿時按著膝蓋喘息,他無法繼續維持能力。黑暗又包圍了他,然而適才那些景象仍印在腦海中不去。他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站在黑暗裡流淚,胸口有不曾出現過的情感讓他無法停下淚水。

緩緩地從遠方出現光亮照亮通道,原來他們還在地下道裡。

那道青色的冷光越來越近,照亮了阿時以及他腳邊昏睡著的輝仔,以及貼在牆上發抖的童學長。

提著燈籠出現的是位面容和阿時相仿卻更加美麗的男子,他還穿著主婦圍裙,提著一把復古燈籠卻一點也不違和,彷彿從古代卷軸裡走出的中年男人有著丹青也描繪不出的美麗鳳眼,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兒子身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阿時忙將臉上淚水拭去,他就是不想讓父親看到他軟弱的樣子。

「因為阿時你都不回家吃飯,爸爸很擔心。」

阿時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胸口那股情緒梗的他說不出話來,只能慢吞吞地扶起地上躺著的友人。

「走吧,我們回家吧。」阿時的父親溫淺一笑,轉身領路。

阿時拖著蹣跚地步伐跟上,一旁的童學長也縮著身子跟在後頭。

回家吧。

他真得很想好好的睡一覺,或許那些在地面行走的巨木會在次進入他的夢中。



阿時睡了很久,醒來後發現鬢髮出現一大片灰白。

阿時的父親仍是如往常般下廚煮補湯並追著他悠轉,動不動就對他傻笑試著和他拉近關係,但阿時卻對父親更加冷淡。

他父親絕口不提他是如何找到他們並將他們領回,阿時也倔強地不肯問,問了就是承認這次最後是由父親救了他們,他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欠了那個不負責的傢伙人情。

輝仔休息幾日後又回到學校,他的聒噪程度有增無減,地道的事件被他加油添醋地說成故事以及編成報導出現在校刊裡。

童學長之後一見到阿時便繞路走,就怕又被恐怖的學弟捲入恐怖的事件裡,卻仍是被阿時逮到追問那天的真相,畢竟童學長就是個好捏的柿子。

阿時花了許多時間,才從童學長的口中挖出一些真相。

學校的地道在晚上會連接陰陽兩界,成為一個介於生與死間的走道。所以童學長才會對這個走道這麼恐懼,那是個活人進去或許就無法活著回來的模糊地帶。

對於童學長的解釋,阿時不完全相信也不否決,他只是問了許多問題,儘管童學長的回答離令人滿意有段距離。

末了,童學長小心地問了:「將我們帶出來那個人是你的哥哥嗎?」

阿時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是我爸。」

「是令尊啊,看起來真年輕……」童學長被心情不好的凶狠學弟一瞪馬上將後半句吞到肚子裡頭。

「……那個,學弟我還是說一下好了,我們能夠走出那個陰陽不明顯的交界,真的要好好感謝令尊。」

「喔?」阿時懶懶地挑眉。

「普通的燈在陰陽交界無法照出道路,所以令尊使用的引路燈裡頭燒得可是他的元神或是內丹一類的東西……」

「所以?」阿時露出無動於衷的神情。

「欸!學弟我直接說吧,」童學長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我算了算,光是幫我們照路出去走了這十幾分鐘的路程的燈火就夠燒掉他近二十年的壽命。」

「……」

童學長第一次看到這位學弟的表情出現裂隙,就像千年冰層裂出幽淡且細微的光,那表情他永遠不會忘記。



【第八刻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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