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3

觀察者。蓮馨篇 1-3

當王父放三日長假時,他便帶小蓮馨到山寺上來住上幾日。

在這座有三、四十間寺院的名山裡,界圓法師所主持的尼寺旁有一名聲甚響的山寺,寺名報國,寺院腹地廣大,院所清幽,是蓮馨的父親喜愛徘徊之地。院中有一僧法名法戒,是位極有文人風骨的法師。除了精通佛學,對唯識學有深入研究外,法戒法師還能出口成詩,被暗譽為當代詩僧。

喜愛作詩填詞、研習古文的王父和這位法戒法師極是投緣,每次到山寺他必先來拜見這位法戒法師,若有閒暇兩人則會在院中石桌上品茶聊天,暢談古今事。

小蓮馨也很喜歡這位身上有著清風松香的師父,每次王父和他喝茶聊天時她總會跟在一旁。法戒法師很會說故事,時常會說些頗有童趣的佛教故事給小蓮馨聽。但大多時兩人會討論些艱深的典籍或詞語艱澀的古籍,這時小蓮馨便會安靜地在一旁安靜端坐著,她很喜歡兩人討論到深處拍案時眼中的光亮,和品茶時流露出的,無掛無礙的禪味。

有時候,當他們談到深處,感到有些無聊的小蓮馨會自己在寺院裡走走。

午後的陽光和暖,她想探探從未探過的北院,她便沿著爬滿紫藤的白牆走著,沒多久便來到一邊緣院落。

這院落有一頹圮大屋,大屋又分成幾間寮房,白牆黑瓦及黑色木門,陽光將頗有年歲的黑瓦洗出青藍色澤。微風吹進院落,也將一陣奇異的呻吟聲混著咕嚕咕嚕的怪異鳴聲帶到小蓮馨的耳邊。

那是什麼聲音?

小蓮馨好奇了,她跟著那怪聲來到其中一間寮房門口。寮房門半開著,小蓮馨小心地探頭窺看著,一股酸霉味嗆得她低聲咳嗽。

屋裡呻吟又起,她推開門,灰塵在落入室內的光線下翻飛。她瞇著眼,試著在陰影中分辨活物。室中有一木床,她看到木床上半躺著一穿著灰色僧袍的老年僧人,那怪異低鳴就是由他口中發出。

他似乎很難受?

小蓮馨將門推到底,小心地跨過門檻,走到床邊抬頭看著那位老僧。老僧閉著雙目,雙手卻緊緊地抓著一串佛珠,他一面低沉地稱著佛名,艱難地轉動著手中珠串,卻在佛名間隔時忍不住低低呻吟著,緊抓著佛珠的手青筋凸起,看起來很是難受。

他生病了!

小蓮馨看著他過份蒼白的膚色,鼻子中充滿了令人掩鼻的酸臭味,老爺爺住在這樣臭的地方又都不出去曬太陽吹風,當然會生病!

她忍不住墊著腳,將手放在老僧人那如柴般的手上,輕輕地搖了搖他。老僧人眼睛張開一縫,愣愣地盯著她看,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現驚得說不出話,連呻吟都停了下來。

「老爺爺師父,」她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背:「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好嗎?」

年老僧人有些呆滯地望著她,小蓮馨又問了他一遍,他才愣愣地點頭,小蓮馨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等一下喔!」

小蓮馨吃力地將屋中木椅半拉半推地擺到屋外,才回頭將年老僧人扶起。當她將棉被掀起,一股如實質般濃重的騷臭味充滿了整間寮房。老僧人似乎對此毫無所覺,小蓮馨被嗆得卻連眼淚都快出來了,她還是用盡全力地扶著老僧人坐到屋外椅子上,回到屋內找了件薄毯蓋在他身上。

她又將寮房的窗戶打開,讓清風將屋內穢氣掃出,然後對著那味道驚人的被褥發愣。她還只是個四歲的小女孩,那件厚重的棉被她卻是一角都拖不動。門外又出現呻吟聲,她想了想,將枕頭抱了出去,細心地墊在老僧人的背後,便已累得靠著木椅坐在地上。

那位年老僧人雙手仍是緊緊抓著佛珠,低聲誦念著佛號,眼睛緊閉著,但清徹的液體卻從眼縫中落下,消失在臉上深刻的刻紋中。

小蓮馨被他的淚水一驚,她是不是弄痛老爺爺師父了?她站起身,將手放在老爺爺師父冰涼的手背,低低地唱起了媽媽教的歌。媽媽說,這首歌可以把痛痛趕走,所以她就努力地把這首歌學起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清脆童聲緩緩響起,小蓮馨專注地唱著,目光不離老爺爺師父的臉上。她不停地唱著這首詞意不明的曲子,很高興地看到老爺爺師父的眼淚已止,他又開始轉動佛珠,低聲誦著佛號。

暖風吹動花架上綠籐,和煦陽光包圍著老少兩人,水滴般清徹的童聲混著低沉的念佛音充滿了小小的院落,院落的氣氛寧靜而安祥。

後來,小蓮馨回頭找了父親來幫忙曬被子,法戒法師也來幫忙將老僧人的寮房打掃清潔。

當傍晚離開該院落後,法戒法師頗為感慨。

在寺院裡有許多如這位老僧般晚年出家的僧人(註五)。晚年出家,很多時候是因家庭的棄養,但這些嘗盡人生酸苦,看盡了人生冷暖的老者,都很努力且很有心地在修持著。因為死亡就在身後追趕著,到了這個年歲,對於了生死的迫切更勝於其它年輕僧人。

但到了這個年紀,卻是有心無力,有心想學佛卻沒有那個力氣了。

老年人的精神不若年輕時旺盛,頭腦也不似年輕時的清楚,再加上身體的病痛,在修學路程上困難重重。

許多人都認為出家應等老年再出家,這種想法是極消極的。出家最基本的"願"便是脫煩惱了生死,不為逃避而是更真實的面對自己。佛學浩瀚,修學路上困難重重,若一切等年老習性已定,齒搖目眩,哪裡還來得及?

且在叢林裡,除了少數年高名重的和尚(註六)能被指派侍者且有信徒的關懷與照料,其它戒齡不深、沒有名氣的年老僧人一切都要自己來。

打水洗衣、洗缽,清潔寮房等,無人照料,一切自理。

在叢林裡,病僧一向是不受關懷的一群。

若老僧們生病了也無人關懷,頂多到湯藥館去求藥,但也常在湯藥館裡一等便是大半日無人照料,取藥後還是得在寮房裡面著斑駁白牆,獨對病痛之苦。

但他們更努力在修行著,往往整日一時不停地念誦佛號,夜間也是不單倒地誦著佛號。他們雖然不懂艱深佛理,也不似年輕僧人能對大眾開示結法緣,但他們確實比其它人都更能感覺到死亡的接近,更為用功專注。



天空灰矇矇地,月亮也如隔了細簾般,模糊地散發著微光。

蓮馨抬頭望著模糊的月,地面蒸霧朦朧了目光,怎麼看也看不遠,時不時有黯淡火燄一飄而過,那是徘徊者心口僅存的一口熱氣。兩旁更是黑幽幽地什麼也看不到,偶爾在染墨般的黑暗中有雷電般青藍閃光一晃而過,快得彷彿是小蓮馨的錯覺。

這一日,蓮馨供餐完還頗有精神,便讓辟邪馱著往某條通道而去。

她半個身子都埋在辟邪柔軟的長毛裡,辟邪步伐穩重地緩慢走著,牠的步伐中有種豹子般的慵懶,奇異獸首上目光卻是高貴而雍容。所有通道上的徘徊者都遠遠避了開來,尊敬且恐懼地低頭等待他們的經過。

牠帶著小蓮馨在繁雜重疊的甬道中穿梭著。過了許久,辟邪跨開長腿一躍,當牠那如虎足的大掌踏到地面時,小蓮的目光頓時一亮,他們終於出了甬道來到一巨大洞穴。

這像是個巨大的圓形溶洞,除了他們剛躍出之孔道,整個洞穴也只有上方有個朝天圓井。

但說是洞穴又不對。

仔細摸摸牆壁,這個巨大廣擴的圓穴卻是由鋼鐵一類的金屬打造,如一大型倒冰淇淋筒般,只在上方留一天井。

唯一的光源是從天井灑入的黯淡月光,但奇怪的是小蓮馨卻能看得很清楚,一切都清晰地彷若白晝,似乎在這個圓穴中光線並不是視覺所需的條件。

這個洞穴很冷,蓮馨縮了縮脖子,一張嘴便呼出白茫茫的霧氣。

他們居高臨下地站在圓穴牆上一凸出金屬岩上往下看。這個洞穴雖是金屬打造,但卻被設計成自然山穴的模樣。牆上凹凸不平地宛若石牆,地上堆著大大小小的巨岩。

巨岩上或站或坐著大批衣衫襤褸的人群。

這些人群中,有蓮馨所熟悉的,雙手雙腳的人,也有極奇異的人,他們或有三足四足,或有一頭雙臉,或有雙身兩頭。最奇怪的,蓮馨見到那陰影下伏著的巨大人型,肥胖身軀上有數十張手,底下有數十張腳,站立起來如一巨大的人型毛毛蟲,再搭配上一張嬰兒般的小臉,真是奇怪極了。

但這些「人」所共有的,卻是一雙雙呆滯無神的眼,直直地盯著那天井外的天空不放。

第一次到這個地方,小蓮馨著實讓這成千上萬雙專注且空洞的眼神,嚇了一大跳。所有的人,不管膚色體形,都只維持著相同抬頭的動作,都只盯著同一處天空,彷彿除此之外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大片大片的眼睛在黑暗中時隱時現,在黑暗中閃爍如星塵。但星塵是光亮地,充滿生命力地閃爍著,而這些眼睛卻是死氣沉沉,和蓮馨曾看過被深鎖在鳥籠中的鳥眼一般,流露出毫無兩樣的絕望。

那種絕望實在很空洞。

小蓮馨對這些眼神有些恐懼,這種眼神讓她覺得很不舒服,鼻子也會酸酸的,她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她便避開了這一雙雙望著天空的眼睛,拍拍辟邪的背。辟邪輕巧地在岩壁凸出處跳躍著,小蓮馨得緊緊抓著牠的長毛才不會被抖落。

他們不多久便落到地面。小蓮馨躍下辟邪的背,抱著牠的頸子將頭埋在牠的耳邊道謝。辟邪用朝天的鼻子蹭了蹭她作為回應。小蓮馨便從人群間走過,往牆東走去,辟邪緩緩地跟在她身後,目光如炬地在人群中巡視著。

圓牆東邊靠牆搭了個簡陋木棚,木棚內有個大爐,火正旺水滾沸,一位有著滿頭綠葉的溫和婦人正從爐中舀出米湯,分到桌上碗中。小蓮馨忙奔進了木棚中,挽起袖子幫她將碗端了出去,一碗碗放在石上眾人的手上,辟邪卻是緊緊地跟在她後頭,一步不離。

溫暖的湯碗落在冰冷手上,這些人便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碗。食物之醺香氣息引導著人們轉動麻木的眸,不多時,手中有湯碗的人便已急急埋首喝了起來,喝完後,他們朝天呼出一口溫熱長氣,便又重復之前的行為,直直地望著天井外的天空。

她一面發送著湯碗,在阿姨新煮湯汁的空檔中,她們便會停下來,交換幾句簡單話語。

這位阿姨,不像是小蓮馨所熟悉的,像爸爸媽媽一樣的「人」。

她有著一頭樹葉構成的髮,風一吹便會沙沙地響著。她的臉很白晰,小蓮馨從來沒見過這樣皮膚白得透明的人,底下的血管卻是無色的,襯得她整個人像尊瓷娃娃般地蒼白脆弱。她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卻是粗大蛇身,一爬動既平穩又安靜快捷。但她的雙手卻銬著一副黑呼呼的手銬,一條長長的鐵鍊拖在地上,一動便咖啦咖啦地響著。

這位她喚為「月姨」的阿姨大概和她的媽媽年紀相若,卻有一雙蒼桑的眼睛。那雙眼睛中瞳仁是橫豎著,蓮馨看不出她瞳 仁的色彩,因為她總不和人有目光上的接觸,對於小蓮馨好奇的目光總被灼痛般地急急避開。她沒有凸出的鼻骨,嘴巴只是細細一線。她的面容是溫和柔軟的,語音也充滿了令人心安的磁性。因戴著沉重鐐銬的關係,她的動作總是無比緩慢專注,有種古典沉重的優雅。

或許以人類眼光看來,她有些怪異可怖。但小蓮馨卻覺得這位月姨是這樣的柔美,她的聲音像寺廟裡的晨鐘一樣好聽,她的嗓音總似會敲在她心頭似的,引起陣陣漣漪。

小蓮馨猜想,傳說中天上的仙女大概就是這樣吧?她很喜歡這位月姨身上的溫柔,便時常在供餐後仍有餘裕便來此處幫月姨發送餐食。

但她也知道月姨雖溫柔文靜,她卻也曾看過月姨揮動鎖鍊打破暴起者的頭顱的模樣。這個山穴中表面平靜,但月瞑日前後人群的目光會變得狂暴火紅,常有人突然暴起傷人,甚至以他人為食。
她也曾問月姨,為什麼她們長得很不一樣?

月姨微笑地告訴她,小蓮馨所在的地方叫做閻浮提,只是世界的一小角落,她則是從更遙遠的地方來的。她們的世界和小蓮馨的世界很是不同,人種物種也相差甚大,但他們這些種族都同樣歸屬於「人道」。

那這些人為何會在這裡看著天空?小蓮馨好奇地指著岩上望月人。

月姨低低嘆道,他們是迷人,忘了路的人。

但忘了去哪裡的路呢?

月姨卻不再回答,只是低頭攪動著大鍋中的湯食,身上散發出寞落氣息。

這時候,小蓮馨便忍不住想,月姨好像和那群人一樣,都迷路了。


註五:出家年齡上限為六十。

註六:在印度,通稱「博士」為「烏邪」,到了于闐國則稱為Khosha,到了中國則音譯為「和尚」。在佛教,「和尚」的原意應為親教師,也唯有受了比丘戒十年以上,並熟知比丘及比丘尼的兩部大律後,才有資格為人剃度、授戒,才能稱為「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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