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3

聚水坪夜話 二十二 微光之海

喬的家是一整排別墅的其中一間,左右亦是長的像城堡的漂亮別墅。

雖然喬對這樣的形容總會不悅地冷哼:「土包子,我在德國的家才是真正的城堡,這麼小的房子很寒酸。」

自從喬的母親回來後,阿華便很少到喬家玩,一來是不想擾了別人家的天倫之樂,二來喬確實不歡迎她,每次阿華出現時總會顯出敵意,彷彿就怕同學會搶了母親的注意力。

然而上回到喬家吃年夜飯之後,喬便時常不情願的邀她去他家玩,看來是太后的命令。

只要阿華推卻邀約,喬便會露出得意揚揚、興高采烈的模樣,於是阿華便賭著一口氣也要去喬家,看著同學不甘的模樣實在頗下飯。

喬的母親既溫柔又美麗,阿華非常尊敬這位阿姨。

她和喬兩人時常逗嘴吵架,然而就算他們吵得再兇,夫人也從來都不擔心,她總是笑吟吟的在一旁看他們吵得面紅耳赤,然後一面安撫撲進她懷裡哭訴的兒子同時偷偷塞糖果給阿華消氣。

她是個寬大的母親,對孩子們的爭吵總是睜隻眼閉隻眼,似乎樂見自家兒子有個能吵架的玩伴。只有在喬祭出房子的小主人身分用以壓逼阿華時,她才會扳起臉要喬向阿華道歉。

而且喬的母親似乎在國外住久了,很喜歡擁抱人這個動作。

每回阿華離開前,這位雍容的夫人總會俯身抱住她半晌,這個溫暖的告別儀式一開始總會讓她感到不自在,小臉直紅到耳朵。然而夫人的擁抱裡沒有復雜的情緒,像是一個單純的祈禱,所以阿華並不討厭。久而久之,她也漸漸習慣這位阿姨的臨別擁抱,那一瞬間,她會感到難以言喻的幸福。

到喬家的次數多了,兩個小朋友間又多出一個小小的秘密。

喬家的三樓是個可以晾衣服的大陽台,從陽台晀望可得大片綠油油的農田、四週丘陵起伏以及盡頭的海,於是阿華接受喬母親的邀約時,常趁著管家到陽台晾衣服以幫忙的名義跑到大陽台去看風景。

管家自然不會讓她幫忙晾衣,管家只是好脾氣地容許她在一旁攀著圍牆探看低處風景。

不只是阿華有喜歡趴在牆上看風景的習慣,喬小朋友也有同樣貓咪似的習性,於是某個傍晚兩人便趁著管家收衣物時趴在牆上探看鄰居家的院子。

喬家的右鄰同樣是間有著六房兩廳的別墅,差別在喬家的院子裡有個游泳池而鄰居家則是平坦無池的院子。鄰居家的院子被打理的很別緻,靠著別墅側牆有一整個花架上全是蘭蕙,院中還有一個花架攀滿紫藤。

此時院子的主人正在蘭架旁澆水,一隻三色貓在別塾前方的長廊上打盹。這麼大的別墅似乎只住了這位青年,阿華不曾見過他以外的人出現在這間別墅的院子裡,看來是青年和三毛貓在此相依為命。

「只有他和貓咪住在這裡嗎?」阿華悄聲問同伴,喬畢竟有更多的機會偷窺,問他就沒錯了。

「嗯。」小少爺懶懶地別開眼,他還在記恨剛才阿華比他多吃一塊母親手製的蛋黃酥。

「他為什麼自己住這麼大的房子?」阿華又問。

「我聽石頭管家說,鄰居好像生病了在這裡養病……」

這時在院子裡澆水的青年不知如何發現他們的窺探,慢吞吞地轉身對他們揮揮手,兩個被抓到的小朋友心虛地躲到牆後。

這個青年莫名地引起兩個小朋友的好奇心。

後來兩個小朋友時常在周末一起溜上來偷窺隔壁院落,而喬平時也常偷窺後在學校私下和阿華討論這個神祕的鄰居。

青年又瘦又高,身高大概有一百八,他總穿中山裝,髮留長了束成一把垂在身後,搭配中山裝也不會讓人感到奇怪。他彷彿是那個雅緻的院落的其中一道風景,阿華很難想像他到外界會是如何,總覺得他的氣質和外頭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偶而會在花架下閱讀,讀著讀著時常便睡了過去,悠然的讓人好生羨慕。

而寒假前的日子裡,喬也因為母親的要求而出席率大增,幾乎每天都會出現,然而大少爺始終缺乏練習寫方塊字的興趣,字怎麼寫都像蚯蚓在紙上亂爬。他就算每天都沒有交功課,但只要對著老師放電裝可愛,老師就會稱讚他進步很快要他慢慢來,明明就阿華看來這傢伙根本一點進步也沒有,老師真是不懂得公平兩字怎麼寫的生物。

不久流感季節來襲,班上到處都是鎮日戴著口罩的小朋友,一開始卻是喬起頭的。喬小朋友原本就體質孱弱,過往一到冬季便會感冒連綿直到春季,他的母親擔心他會傳染給其他小朋友,便要他戴著口罩上學。沒想到造成其他父母以及小朋友仿效的效應,冬天最冷的那個月,班上大多小朋友的臉都藏在口罩後,基於健康理由老師們也無法要求同學們取下口罩,不久更是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的學生都戴著口罩上課,小鎮藥局的紙口罩銷售一空。

阿華同樣也是每逢冬季必會染上流感的體質,然而喬的母親一發覺她感冒便將小朋友拖去看醫生,吃了一週藥後,原本總會拖上一個冬季的感冒很快便痊癒了。

或許這一年時常和阿華在海邊玩耍的緣故,喬的身體似乎比往常強健不少,他這回咳了一兩週便痊癒,可以照常和阿華在課堂底下鬥嘴。

這一陣子儘管冬風寒朔、細雨連綿,天空總是灰灰的,冬潮將屋子的每個角落都薰染出霉味,阿華的深藍色運動外套總還未乾又染上新雨,然而她的精神卻如雨後竹筍一樣欣欣向榮,又或是被水浸洗的卵石般光滑透澤。

每天晚上睡著後,她都會踏著輕快的步伐穿過冬風及雨幕,赤裸的小腳落上聚水坪,腳步輕盈得彷彿踏在棉絮上,體內有股力量緩緩甦醒。儘管只是抹人魂,她感到自己像是長出觸角的蝸牛般精神異樣醒覺,輕盈的身體裡充滿力量,原本在聚水坪上漫遊的異形紛紛遠離她。

這種感覺,就像是前年夏天時所感受到的力量緩緩復甦,她隱隱對於那股力量感到恐懼,但這種仿如踏在鋼索上的專注讓她在聚水枰上更是如魚得水。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可以望進渥萊君的眼睛了,雖然只能維持很短暫的時間,她的能力果然有進步,每每驚鴻一瞥都能讓她感到既疲倦、又滿足。

一到聚水坪上,冬風沉默、寒雨僻避,聚水坪的氣氛總是那麼平靜,遠方有兩抹在淺霧中泛著微光的人影。

自從紅鳥消失後,聚水坪的主人這一陣子都不曾離開過,他守在聚水坪上,光是他的存在便很大程度安撫因紅鳥事件惶惶的妖心,紅鳥事件期間聚水坪上累積的火氣與憤怒也逐漸消散。而只要待在他身旁,阿華便能感到內心深處那股蠢蠢欲動的黑芽平靜下來,偶爾被他摸摸頭,阿華就會有一整夜又一整天的好心情。

渥萊君若是個溫暖的火爐,他身旁的阿華便是隻被烤得懶洋洋的貓,她不會抗拒他的觸摸,然而對其他人或妖怪她就沒有那麼好脾氣了,就如石影常常手伸到一半就被她亮爪威脅,大妖轉而露出無奈神情。

阿華每天都會看到似乎總是很閒的大妖石影,提著酒來找聚水坪的主人小酌。

這日剛到聚水坪,遠遠就看到黑影圍著聚水坪的主人,當她接近時那些影子很快散去。她好奇心起,加快腳步,沒多久發著淡光的小女孩便來到渥萊君所在的礁岩上。

石桌、石椅和茶具,聚水坪的主人原來在泡茶,沁人的茶香薰染空氣。

「阿華好像又長高了?」常客石影一看到她將手指放在金眼上做個挑眉的動作,明明頗搞笑阿華卻笑不出來。

「嗯。」她煩惱垂頭。

前幾天自然老師趁著社團時間的空檔替她量身高。老師在牆上用鉛筆劃上一條直線並寫下日期,並笑著說以後每半年要量一次,平常就用地圖蓋著。這次測量身高顯示她這半年來長高不少,她卻一點也不感到開心。

以前更小的時候,她可以爬到隴的膝蓋上坐著,或是他偶爾會將自己抱起。可是長高就不行了,她再也不能像隻小無尾熊賴在隴的身上讓她有些失望。如果她再長得更快,將來便不能習慣地往隴的身上撲抱,這個認知讓她感到很不快。

不過這些思量都不能說出來,於是她不淑女地在石桌邊坐下,亮著一雙貓似的眼睛巴巴地看著隴泡茶。

不久隴推了杯茶到她面前,阿華拿起茶碗一口喝下,她嚐不出茶的好壞,只要是隴煮的茶的都是好的。

「真是牛飲。」石影在一旁搖頭。

阿華不理他,對著聚水坪的主人如往常般倒篩子般的說話,說的俱是近一兩日發生的瑣事。

「隴我跟你說喔,喬那傢伙太過分了!今天阿姨做了些餅乾要他帶給我,他卻偷偷吃掉一半才將餅乾給我!他每次都這樣!」

「還有今天上的自然課很有趣喔,老師介紹食物鏈還舉了很多例子,作業是要我們觀察周遭的食物鏈。所以回家的路上我躲在田裡觀察很久,被蚊子咬出好幾個包……這樣一來,食物鏈裡蚊子是在我的上面嗎?」她苦惱搔頭。

「還有啊……」她一件一件慢慢說,聚水坪主人耐性地聽她說話,偶爾推盞茶讓她潤喉。

等她說到累了,聚水坪的主人突然伸手探上她的頭,阿華愣住困惑地停下正要拿起的茶碗。

「小草的頭髮長了。」

「嗯。」她苦惱地抓了抓越發凌亂的長髮。

以往每年都會被大屋的阿姨抓去理髮,這一年內她捉迷藏的技術越來越精進,於是今年順利躲過大屋阿姨的剪刀。她就是討厭被那些阿姨如菜板上的魚一樣壓在椅子上去鱗剝皮,然而她原本就髮量濃密又愛野放,留到這個長度動不動就凌亂打結讓她感到頗厭煩。

「我幫你剪吧。」

她楞地眨了眨眼,隨即冽開一抹笑容:「好!」

然而話一出,她隨即意識到她沒有察覺到的問題。

「我、我難道……」

「沒有離魂喔。」石影笑吟吟地接上。

「欸?!」

「小草,你睡了一會兒便醒來,睡眼矇矓的跑出房間從後門溜出來。」隴的語氣就像她只是飯後散步罷了。

難怪她會覺得冷,阿華忍不住縮起裸著的腳趾頭,原來她夢遊啊,竟然讓她一路夢遊到聚水坪上也不自知,等會不知道該怎麼回去。

聚水坪主人一哂,原本在四周飛舞的夜蝶便聚了過來圍繞著她,她頓時感到溫暖許多。

晃神間,隴已經拿柄剪刀在她身後替她剪髮,她一開始很緊張又有點害羞,不久便舒服地瞇起眼睛,她很喜歡隴碰觸她頭髮的感覺。

沒多久長至背的髮被剪至及肩長度,她不知道隴的剪髮技術如何,她只感到少了惱人的重量,腦袋很輕鬆。

「已經太晚了。」隴將剪刀收起便趕人:「小草,回去休息吧。」

她不情願地偏過頭,然而視線一轉移便被神祕的景象吸引目光。

「那是什麼光?藍色的、白色的光……」不知是否為她的錯覺,遠方海面似乎發著微光,就像是星星落入海中的光,不經意就會錯過的微細。

她的心神被那些細微的、神秘的光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往海坪邊緣走,想要離的更近好讓她能夠看得更清楚。然而她才走了幾步,隴握住她的肩膀讓她腳下一頓。

她困惑地望向隴,他的眸光幽幽看不清深淺也看不清他的情緒,然而似乎有什麼微妙的情緒浸染上她,阿華突然頭腦裡一片空白。

最後她怎麼回到大屋睡覺,她已經記不清楚了,恍惚間隴似乎要她最近不要到海坪上玩耍,而且她還乖乖的點頭答應,泛著燐光的夜蝶蜂擁而來遮住視野。

她唯一記得的是,她似乎作了個哀傷的夢,證據便是,她醒來時枕頭已經被淚水沾濕。

□ □

寒假前的最後一次月考剛結束,校園裡的氣氛像是鬆弛的橡皮筋,最後一次社團活動更是熱鬧,小朋友們忘了不能在走廊上奔跑的規定而追逐吵鬧,老師們則是睜隻眼、閉隻眼,寒假前老師們分外忙碌。

側邊二樓的自然教室很安靜,教室裡只有大小兩人各自忙碌,直到自然老師打破沉默。

「阿華,月考考的如何?」

「老師,你不就正在改我的考卷嗎?」小朋友不想閒聊,興致缺缺的指出答案。

「嘛,每次改你的考卷,老師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他苦笑,手掌下壓著一疊考卷是他這幾日的頭痛對象。

「老師不用對我手下留情。」

「這題選擇題「空氣無色無臭」,為什麼打叉?」老師盯著考卷上頭毫無遲疑的線條皺眉,考卷上最簡單的送分題目都能夠出問題,其他題目更是慘烈。

阿華困惑地抬睫:「空氣有顏色啊,所有人周圍都有好幾圈有顏色的空氣,每個人的空氣的顏色都不一樣,不是嗎?像是老師的空氣的顏色……」她愣住,不解地蹙起細緻的眉頭。

「老師的顏色怎麼了?」

她儘管眼露困惑,還是搖頭不答這個問題,轉問:「老師看不到空氣的顏色嗎?」

自然老師想了想,搖頭:「雖然某些書上有提到人的周圍有靈氣場,用特殊儀器可以照出不同的顏色,但這個假設缺少科學根據,所以老師不能給你分數。」

「沒關係。」

「其實老師很多題目都想給你分數,你的回應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這樣對其他小朋友不公平。」他頓了頓,微笑:「不過呢,考試歸考試,我們來玩個遊戲吧。如果剛剛說的那個題目,妳能找到證據說服老師你的答案是對的,那老師會送妳小禮物喔。」

「真的嗎?」

「真的,等你剪貼完這週的新聞就可以在這裡找資料,這裡的任何書籍都可以參考喔。試著說服我吧。」

「好。」小朋友總算有幹勁了。

小朋友很快將最後一則新聞貼好,伸了個懶腰。工作完成,她打算用剩下的時間找資料。

這時自然老師也放下紅筆稍作休息,剛起身煮了杯咖啡,又在桌上放上餵食小朋友的糖果。

「阿華寒假有什麼計畫嗎?」

小朋友墊著腳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厚書,聽到問題後楞了一下,搖頭。

「我聽說你們的育幼院在寒暑假期間都會有義工大哥哥大姐姐們來帶活動,應該很熱鬧吧?」

感謝老師的提醒,阿華覺得壓在手腕上的書很沉。

她還記得一年半前的恐怖暑假,去年她一大早便偷溜出門至晚方歸,就是不想待在大屋裡跟著那群義工做體操玩遊戲或者做無聊的勞作,更別想再被帶到大城市去體驗人群的恐怖。

反正合群從來都不是她的強項。今年恐怕也要躲上一整個寒假,阿華只希望這個冬天不要太常下雨。

「聽其他和你住在同一間育幼院的小朋友說過,去年有大哥哥大姐姐帶他們到動物園參觀,阿華覺得有趣嗎?」

動物園嗎?阿華不知道去年那些義工帶其他小朋友參觀動物園,她突然感到有點羨慕,她知道動物園裡有很多她從來沒見過的動物。大象、長頸鹿、猴子和許多只存在書本上的動物,如果能親眼見到該有多好。

老師見她的低頭不語,笑了笑:「下學期我打算帶四年級學生來個動物園一日遊,就當成自然課的課外教學。你們要等到明年升上四年級才會去。」

「嗯,謝謝。」她小小聲的說,知道老師是在安慰她。

自然老師深深看了她一眼,正想說些什麼,注意力卻被窗外的驚叫聲轉移。

「下雨了?」

他和阿華一起到走廊上,突來的大雨讓原本在操場的小朋友們帶著球或是跳繩驚叫慌竄,不久一群濕答答的小朋友聚在走廊上吱吱喳喳吵得像一群小雀兒。

閃電劃過天際,旁礡雨勢被風一吹在操場上搖曳如水色布幔,天色也被低垂烏雲壓得昏暗。

阿華對著撲天蓋地的雨勢暗暗嘆氣,她沒有帶雨具出門。

早上出門時天氣晴朗,沒想到午後便聚起陰雲,看來要淋雨回家了。

四點放學時天色已經暗得可比黃昏,下課前的大雨讓一大群沒有帶雨具的學生慌成一團。

老師讓學生們在教室裡等待,不久父母紛紛帶著雨具來拯救自家孩子。

自然老師離開前看到走廊上幾個還未離開的小孩正巴著眼盼望家人出現,他社團的小朋友則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一對來接自家小孩的父母擁著孩子走入雨中的背影,小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

他手中有把雨傘,但是他決定站在一旁看著,他平時少有機會看清這個孩子的模樣,實在是她對於他人視線太過敏銳。

阿華小朋友有一雙潮濕靈活的茶色眼睛,注視人時會給人靈氣逼人的感覺,一般人都會直接挪開相交的視線。這或許是她在學校交不到朋友的原因之一,卻不是主因。他想,她的性格和氣質都讓她在學校裡格格不入,像是一群狗裡混進一隻貓,不曾見過她有朋友,沒有被排擠欺負已屬難得,只能說鄉下的孩子都質樸得很可愛。

他也曾在學校之外觀察過這個小朋友,和她在學校裡的模樣很不同。

學校裡的阿華有著緊繃單薄的細小肩膀,在一群活潑的小朋友間像是條被丟在岸上慢慢失水的魚,然而她還是倔強地逼著自己來上學,從來都不曾想要逃課過。那間育幼院的孩子來來去去,多少都有逃課的紀錄,然而阿華小朋友卻不曾逃課過,唯一一次曠課是因為重感冒的緣故。

問她是否喜歡學校,每次的答案都是缺少說服力的「喜歡啊」,他很難想像一個看起來如此孤單的孩子會喜歡學校。

而校外的她則像是入了水的魚般自然,尤其獨自在海邊玩耍時她顯得那麼快樂,很難讓人聯想到學校裡那個蒼白瘦小缺少存在感的小孩。

她站在走廊上等待,直到最後的小孩被接走,她趁著班級導師不注意時溜走,將書包抱在懷裡跑入雨中。

自然老師打開雨傘跟著走入雨中,不緊不慢隔段距離跟著前面的小朋友。

小朋友很快便濕答答的,她卻似乎不以為意,回家的路上還在路旁的土地公廟停留一會兒,路上不時停下來碰碰路上的小花小草,在惱人的雨中頗自得其樂。

經過那排曾經鬧鬼的別墅時,他看到高瘦的男人穿著慣常的中山裝站在陽台上,一雙幽黑的眼看不出情緒。他摸了摸鼻子,他尾隨小朋友的行為落在那人眼中,希望不會被當成變態。

直到親眼看到小朋友回到大屋裡,天色已暗,他才慢慢地往學校的方向踱步。

機車還停在學校裡,他似乎做了無聊的傻事。

獨自在雨中散步很浪漫,雨天就是適合做些傻事。他停步思考半晌,轉身往反方向踱步緩行,正好是個提酒找好友閒聊的夜晚,他收起雨傘踏入被雨打濕的夜色當中。

□ □

寒假終於開始了。

寒假剛開始不久,一群去年出現過的義工青年又出現在大屋裡,於是阿華有理由讓她成天待在外頭閒晃,不時將大屋守門的狼狗小黑帶到海坪上透氣。

喬則是寒假還沒開始就消失了,他和母親回德國渡假順便提醒父親他還有一個兒子。

冬天的海風又溼又重,然而阿華只要聞到微帶甜味與鹹味的海風,心情便會感到很愉快。暑假初始時總是陰天,最多只是下點無害的毛毛雨,於是阿華可以整天在海邊尋寶,或者趁著隴釣魚時和小黑一起蹭在一旁。

這是段平靜的時期,白日化成青年的聚水坪主人總在海坪邊緣釣魚。以往只要他拿著釣竿閒坐,儘管釣線無鉤無餌仍不時有大魚前仆後繼地咬上魚線裝死,直到守在一旁的黑毛武士以及淘氣的小女孩伸手去抓才肯游開。然而最近隴的釣竿上多了魚鉤和餌,他坐在岸邊釣魚時卻不曾有自願當晚餐的魚前來咬餌,海面底下也不見以往慣常出現的魚群。

隴仍是如同往常一樣對她不親近也不疏離,但只要他在海坪上,阿華就能感到很安全,儘管她在聚水坪上時常感受到窺探的目光卻怎麼也找不到源頭。

傍晚天色漸暗,若阿華晚歸便會看到海坪線上浮起大片微光,彷若無垠星光落入海中,瞇著眼便能看到那片微光時聚時散就像有生命一般。海中有很多光,這片微光卻不是阿華任何見過的光,非常奇妙,莫名吸引她的注意。

阿華發現,每逢聚水坪主人不在的時候,那片微光便會緩慢移近,只要聚水坪的主人在,那片微光便會待在原處不動。

於是那片微光儘管緩慢卻仍是日復一日的逼近海坪,雖然她對這片不自然的微光感到少許不安,更多的卻是好奇與期待。

然而從日到夜,聚水坪的主人不再離開海坪,那片海上微光無法靠近,便緩緩東移往沙灘的方向移動。

寒假剛開始不久,大屋來了七位義工青年,其中幾位都是去年的熟客,帶起活動游刃有餘,大屋的孩子們都喜歡巴著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不放。

去年出現過的葉少爺今年也出現了,一年前打劫過許多孩子的壓歲錢以及諸多惡行讓孩子們恨他恨得牙癢癢的,想要聯合起來抵制惡人卻又清楚少年的靠山太大,光是他稱院長為姑姑就讓他成為人生勝利組。事實上是,就算沒有大少爺光環,院童全部加起來都鬥不過他一根小指頭。

然而就算討厭他的人不少,不少懂得觀察風向的孩子成了他的跟班,整天跟出跟進聲勢壯大,葉少爺卻對這些跟班沒有好臉色,時常拿著折扇一個個從頭巴下扁人,差使人時更是毫不客氣,架子放的極大。

這日一早,葉少爺便跟班替他跑腿,等所有人都離開才冷笑:「那麼愛當跟班就讓你們跟個夠。」

終於擺多在身旁嗡嗡叫的小蒼蠅,葉少爺無聊地在屋裡晃尋找新玩具,不久看到蹲在門口的小白兔一隻。

放假後只維持了幾日的好天氣,接下來陰雨綿綿的氣候擋住阿華打算溜出門的腳步,小女孩一大早便蹲在門簷對著雨簾發呆。

身後大屋裡鬧轟轟的,阿華一點也不想加入,唯一的玩伴不在台灣,她驀地感到有些孤單。

「從來都沒有看到你有朋友,要和我一起玩嗎?寂寞的兔子會死掉的唷。」

阿華戒備的轉身面對圓臉少年,少年靠在門邊擋住她逃回屋裡的路線。

「還記得我吧?我是錢鬼哥哥啊。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抱過你呢!」他自來熟地露出兩枚小虎牙和一邊笑窩,揚起人畜無害的笑臉。

「我有朋友。」阿華掙扎半晌不想淋雨,便挺起背脊對他正色:「讓開,我要進去。」

少爺繼續無賴地靠在門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製成狗型的麥芽糖。「給你。」

阿華的眼神只動搖半晌,隨即偏開頭不看,雖然麥芽作成的小狗實在很吸引她。

昨天一個孩子帶著這根麥芽糖在大屋裡炫耀,她只是多看了兩眼,沒想到落入少年眼中就成了把柄,他這個孩子霸王搶來一根麥芽糖自不在話下。

「不要嗎?」他伸長手等了許久,小女孩始終不肯接過他釋出的善意,嘆了口氣。

「呵,不會傻傻的接過別人給的食物,這樣也好。」他逕自將包著麥芽糖的塑膠紙撕開,一面舔著麥芽糖,不顧對方一個逕的說話。

「我有個弟弟,大概比你大兩歲吧,可是發育不良,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小,可愛的像隻白色的小貓,你們的眼神很相像,都有一雙孤單又容易受傷的眼神。」

「看到你就讓我想到他,我花了很多時間教會他一個道理,不可質疑你的大哥。只要乖乖聽我的話,當我的弟弟就好,有什麼風雨我都會擋在他面前。可惜被愚蠢的大人給毀了。」

雨天特別適合聽故事,阿華忘了她該躲著眼前的少年,好奇的問了一句:「為什麼?」

「我們有同樣的父親卻有不同的母親,他的母親當初牽著兩歲的小弟在本家前跪了三日,最後是我走出去將弟弟牽入門,爺爺才肯讓他母子進來。」

「剛開始他都很乖巧的聽我的話,叫我大哥。只要他一天叫我大哥,我就會盡我所能的庇護他,就算長老不承認他是葉家直系,我也會逼著他們承認我弟弟。」

「有一天他那位看似溫婉和善的母親給了他兩根棒棒糖,告訴他大的給哥哥,小的給他。可惜當時小朋友還沒學到孔融讓梨這堂課,也從來不曾懷疑過母親給的食物會有問題,他將小的給我自己拆開大的來吃,然後……」他頓了頓,垂眼道:「我看著他在我面前嘔血,我不懂那麼小的身體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血?他在我面前就這麼倒了下去。」

「啊!」

「當晚我去探病,當他母親到時我躲在一旁偷聽,弟弟抱著身體縮成一團哭痛,他的母親卻只是一個勁的罵他沒有用。從那時候我就發誓,我要給這個女人好看。」

「可惜他每天晚上都會被他母親從耳朵灌進充滿毒素的語言,等我將他母親趕走後,我那個原本可愛的弟弟已經變成另外的人了,我就是想保護他,他還是只想往危險裡鑽。」

「可是不論如何他還是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不管怎樣我都會保護好他。」他張手微笑:「怎麼樣,叫我一聲錢鬼哥哥吧,我多了個妹妹,會一直保護你,再也不會有人能夠欺負你喔。」

「我不要你保護。」小女孩一點也不可愛地說。

「真的不用嗎?」他笑出兩枚小虎牙:「最近有壞人在跟著你,你沒有注意到嗎?」

「騙人。」

「我是很愛騙人啦,可是被妹妹懷疑就讓人傷心了,要記得大哥永遠是對的。」

「你不是我的哥哥。」阿華感到厭煩了,乾脆跑入雨中從屋側繞到後門進屋。

等她終於回到房間裡頭,將門鎖起從床底拿出心愛的藏寶箱,那是一個微帶鐵鏽的舊蛋捲盒,裡頭是她蒐集好幾年的寶貝。

外頭下著雨,悶在房間裡時她喜歡將裡頭的貝殼一顆顆拿出來玩賞,每一顆都能讓她想起海濱的風和水、浪潮和陽光。

她的蛋捲盒裡彷彿藏了一個世界,每個貝殼都是獨一無二,就算是兩個同種類的貝殼,上頭的花紋都有微妙不同,阿華喜歡這種同中求異的新奇,這個世界好奇妙。

將一顆顆貝殼拿出來欣賞,在床上排出一條貝殼星河之後再一顆顆放回蛋捲盒裡正好能夠消磨一整個濕答答的下午。

小女孩躲在自己寧靜的小世界裡,然而沒有能夠分享喜悅的對象,將蛋捲盒蓋關下的當下她也不禁感到有些寂寞。

她坐在窗前盯著外頭的冰涼雨絲,抱著膝蓋彷彿覺得冷,隔著一道門與牆的屋子裡頭很熱鬧,更襯出小房間內。的冷洌空氣過份安靜。

葉少爺的話在她心底裂出一個微小縫隙。如果能有個可以一起玩耍的姊妹那該有多好,阿華想對她展現自己所擁有的寶物,如果她想要的話,或許還可以送她幾個貝殼。

她在床上滾了兩圈卻沒有睡意,便從書桌上抽了本近期借的睡前讀物攤在床上閱讀。

「很久、很久以前,竹林邊住了一對老公公和老婆婆。老公公靠砍竹為生,而老婆婆則在家編竹籃。有一天,老公公在竹林裡發現一根會發光的竹子……」她皺起纖細的眉頭,繼續唸道:「老公公好奇地剖開竹子一看,裡面竟然有一個小女孩。老公公把女孩帶回家,並取名為輝夜姬。 」

這太不合理了,她想,竹子那麼細,裡頭怎麼可能藏了一個人?然而她還是繼續讀下去。

小女孩很快長大變成一位美麗的少女,吸引許多貴族青年向她求婚,然而這些求婚者卻沒有一位能夠完成輝月姬所出的題目,這個世界唯一維繫著這個異界之人的卻是人類間的親情。

就算沒有血緣關係,輝月姬在幾個月間已經和老公公和老婆婆有了感情,她舍不得離開他們而夜夜哭泣。然而不屬於人世的輝月公主,最終還是得離開這個俗世回到天上,就連權勢最大的天皇也無法將她留下。

阿華盯著書本上的插畫發愣半晌,這才用小手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

竹子裡的小女孩大概和她差不多大,模樣可愛極了,撿到小女孩的老公公笑得好開心。

阿華也想要撿到一個妹妹,入睡前她迷迷糊糊地許了個願。

□ □

微風止息,海面如鏡。

阿華赤著腳踏上冰涼的礁岩上,不遠處的海上有一整片閃爍微光,然而阿華卻感到海底下似乎有什麼巨大而黑暗的東西靠近了。

黑色的潮流帶著無數眼睛一眨一眨發出黯淡明光,然而數量大了聚集在一起發出微光,悄悄托著一節暗影往海面浮上。

她蹲下以掌碰觸如鏡般的海面,海面映照出她的影子,她一面潑著水一面盯著遠方的暗影看,直到那節暗影越飄越近,阿華才辨認出那是節不小的竹節,從大小判斷簡直就是隻竹船了。

她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伸長手將竹節拉至礁岩邊,一只蒼白小手毫無預警地從竹節裡穿出抓上她的腳踝。

小手冷如冰,阿華顫抖著卻不願退縮,心中隱隱約約知道,她被微光所吸引,而水底的微光接受了她的願望。

小女孩攀著她的小腿爬出竹船,搖搖晃晃地在岸上站穩,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和阿華有著如出一轍的面孔,除了女孩在水面下的影子是由微光組成。

小女孩和阿華一樣高,兩個女孩相對時彷彿隔著鏡子對望,阿華卻覺得那是另一個和她不同的存在,然而不同的存在卻又那麼相似,阿華頓時有些晃神。

「我叫做黑子,我們回去吧。」小女孩牽起她的手,就像是已經認識一輩子般的自然。

「嗯。」阿華打了個哈欠,她覺得好睏。

於是兩人手牽著手沿著海灘往回走,身後卻只留下一行腳印。

彙夜,兩人額相相觸,小床上抵足而眠宛如一對雙生姐妹。然而一整晚阿華卻睡得很糟,所有阿華熟悉的夢境都將她排拒在外。少見的,不只今晚,這一段時期她不再夢到荒原以及聚水坪。她夢到從海中爬出的怪獸、尖叫的人群和被吃掉的孩童,然而孩童們被吃掉前都不曾哭泣,反而欣喜的張手迎接充滿血腥味的利齒。

等她醒來已經天都大亮,她睜開眼時,和她相對而眠的小女孩也同時睜開眼睛。

「早安,阿華。」

「早安,黑子。」

兩人相視而笑,彷彿已經認識一輩子這麼久了。

她們一起盥洗、互相替對方編辮子、一起飛快的吃完早飯,半個小時候,兩個小女孩已經手牽手溜出大屋。然而出門時因為小黑對著黑子咆嘯許久,嚇得黑子不敢出門,所以阿華花了很多時間將小黑綁到後院,這才拉著黑子溜出門。

黑子是她最好的朋友,為什麼小黑會對黑子那麼兇的吼,吼到黑子都縮成一團發抖?阿華不及細想,只可惜無法帶著小黑一起到海邊玩真是可惜。

她們在海邊玩了一整天,兩個小女孩的體力和耐力都相當,而且對海都很熟捻。黑子和阿華有著同樣的喜好,兩人可以耐性地趴在水窪邊大半個小時一動不動,只為了等一隻躲進岩縫裡的小魚探出頭來。下午兩個女孩不時在岸石上跳躍追逐,兩人都平衡感好又強烈的小動物本能,就像兩隻在海上翩飛的蝴蝶一樣輕巧。

兩人一直玩到將阿華帶來的水都喝玩才離開海邊,然而沿著馬路往回走時,經過別墅區時卻有兩台車子鳴著喇叭尬車經過,黑子一聽到喇叭聲就害怕的摀住耳朵蹲在路邊發抖。

「怎麼了?」

「好、好大聲,我、我、我害怕……」

阿華想起早上小黑對著黑子狂吠時,黑子也是嚇到不敢出門,她似乎畏懼巨大的聲響。

「沒事,沒事了。」阿華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她這時感到一道銳利的目光,一回頭看到那名神秘的青年同時也是喬的鄰居站在別墅的陽台上看她。

「我們走吧。」

那位青年的目光讓人感到很不舒服,阿華搭著黑子的肩膀輕聲道,黑子擦掉一滴逼出的眼淚,勇敢的點頭站起。

「走吧。」

「回家吧。」黑子牽起阿華的手,兩個小女孩踏入鄉間的暮色中。

陽台上的青年望著小女孩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眸色更深了幾分。

□ □

這或許是阿華最快樂的一個寒假了。

每天和黑子都有玩不完的遊戲。雖然這陣子她就算和黑子在聚水坪上玩,卻總是進不去真正的聚水坪,只能在那個人類僅見的小小塊海坪上玩耍。

阿華不曾有過如此秉性相似的夥伴,兩人都好奇膽大,黑子甚至陪著阿華探索一些她一往不曾深入的區域。較溫暖的冬日午後,兩個小朋友甚至能潛入海中玩耍就如兩條白色的小魚,黑子的水性甚至比阿華的更好,所以阿華完全不用照顧黑子,有了朋友的陪伴,阿華反而能到她以往不敢去的危險水域探險。

這段期間,她們找到許多從未見過的海中生物,晚上再一起趴在小床上翻圖鑑討論,阿華總能滿足的入睡。

一個午後她們甚至在海中偶遇一隻海龜,兩個小朋友沿著海岸追逐海龜遊了一段路,不久便丟失海龜的蹤影。沒想到海龜的遊速比想像中的快,兩個小女孩冒出水後牽著手笑聲如銀鈴。

晚上回到大屋,她們翻閱圖鑑時發現那隻海龜或許便是保育類動物玳瑁,兩人都因此興奮的討論到過了睡覺時間都還不想睡,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來滾去。

夜深人靜,儘管只有一瞬,阿華的腦中晃過聚水坪的海濤聲和聚水坪主人寂寞的背影,胸口一緊,就算和黑子的小手交握卻感到有些寂寞。

「吶,黑子……對你來說,有沒有什麼最重要的存在?」阿華放開手,抱起枕頭坐起。

黑子眨眨眼,點頭。

「是什麼呢?」

「我。」黑子言簡意賅。

「你自己嗎?」

「對,就像是阿華自己是對自己最重要的存在,黑子也一樣。只要活著的東西,自己都會是最重要的存在。」

「不管討厭或喜歡嗎?」阿華側著頭問。

「對,就算你討厭自己,最重要的存在還是自己。」黑子平躺床上,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暗處熠熠發亮。

那黑子是怎樣的存在?這個問題在舌上轉了一圈卻又被阿華吞入肚子裡,有些問題太過脆弱,她突然感到冷,便拉過棉被將兩人裹起。

「那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嗎?」

黑子的眸色暗了暗,許久才搖頭。

「沒有,黑子最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黑子現在什麼都沒有。」

「不能再奪回來嗎?」

「不行,已經回不來了。可是黑子看上更好的東西,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黑子的力量不夠,阿華要將力量借給我,可以幫我搶過來嗎?」

阿華搖頭,雖然她不想忤逆友人的願望,但是不管她想要的是什麼,強搶豪奪本來就是不對的。

黑子失望地垂下睫毛,悶悶的轉身背過她。「黑子最討厭阿華了。」

阿華也生氣了,背過她躺下入睡,這是兩人第一次吵架。

然而小朋友生氣得快,忘得也快。沒有多久黑子過來戳戳阿華的臉頰,兩人便又打起枕頭戰,兩個小朋友玩到瘋時都忘了控制聲量,一面尖叫著在房間裡奔跑追逐。

大屋裡的李媽媽聽到聲響感到很困惑,獨自睡在樓下儲藏室的小女孩向來都很安靜,這樣在房間裡尖叫是頭一回。寒假開始,大屋裡的小孩成天東吵西鬧,一整天下來,原本脾氣就不好的她積了一肚子的火,如今聽到原本不吵的孩子也在房間裡和其他小朋友玩瘋,氣得不敲門便將門推開,雙手插腰準備罵人。

門一打開,目光掃過卻只見房裡只有那個女孩,高舉枕頭對著空氣笑。那奇怪的小孩在門開時凝住動作,看到她時呆了一瞬後笑容隱去,將枕頭抱在懷裡往旁跨一步,姿態像是要保護身後的人一樣。

可是她身後沒有人,她剛剛又是在和誰玩耍?光只是一個人不會玩到這麼瘋,枕頭戰最少要兩個人才打的起來。

李媽媽也聽過關於這個女孩的傳聞,她突然感到很不舒服。

「晚上不可以在房間裡吵鬧!」

李媽媽故作凶狠的瞪了小女孩一眼,見她又面露無奈地看了看身後的空氣,彷彿真的有個人躲在她身後,李媽媽寒毛直豎,很快又訓了她幾句便飛快離開。

等李媽媽關上門,阿華才鬆了口氣對著躲在她身後的黑子眨眨眼,還好沒有被罵,兩個小朋友相視而笑。

隔天一早,阿華起床發現黑子不在床上,她在大屋裡繞了半圈,才從窗戶看到後院有個背影熟悉的小孩背著她蹲在地上。

阿華從後門進入後院,走近黑子時,注意到黑子蹲著不知道看什麼看的出神。阿華過去也蹲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發現原來一排螞蟻正在搬運一隻蚱蜢屍體。

無數小黑蟻列成一對,牠們將蚱蜢的腿先咬斷接力搬走,然後耐性的將蚱蜢的屍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搬運,安靜而快捷,一大群小黑蟻就像是食物的自動運輸帶一樣效率驚人。

黑子緊盯著螞蟻工作,漆黑的眼睛裡看不出情緒,小臉上滿是專注。

「螞蟻很有趣嗎?」阿華忍不住問。

黑子輕聲道:「你知道嗎?這裡只有一隻螞蟻。」

阿華困惑地看了看密密麻麻最少也有上百隻螞蟻來來去去。「我不懂,這裡有很多螞蟻……」

「這裡只有一隻螞蟻,就像是這裡只有一個黑子。一即是眾、眾即是一,螞蟻和黑子一樣,都是看起來很多但其實只有一隻。」

阿華還想再問,旁邊卻傳來半陌生半熟悉的聲音。「阿華小朋友,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

阿華嚇了一跳,她沒注意何時旁邊多了個人,原來是那個煩人的葉大少爺,一直逼著她叫他錢鬼哥哥的傢伙。

黑子一看到他便害怕的縮近她身旁,一面用氣音在她耳邊說話。

「這個人……好恐怖……」

□ □

錢鬼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寒假躲到邊陲地帶真是明智的選擇,可以不用聽長老們成天在他耳朵旁邊碎唸,還有很多小跟班可以整,寒假應如是。

昨晚偷溜到廚房找宵夜時聽見大屋阿姨們的耳語,她們說阿華小朋友或許中了邪,正在討論是不是要帶她找廟公收驚。

錢鬼也注意到了,那個小朋友最近時常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時常一消失就是大半天,直到入夜才髒兮兮的回到大屋。她莫名消瘦許多,原本豐腴的臉頰上如今只見一雙被黑眼圈佔據的大眼格外明顯,臉色也分外蒼白,卻時常對著無人處笑得很開心。

大屋的阿姨們都認為她大概撞鬼或是被鬼纏上,只有錢鬼清楚絕對不是這麼一回事。

如果是鬼的話他必定看得見,最可怕的是他也看不見的東西。

雖然他也清楚小傢伙很容易惹上不得了的東西,這次這個讓他頗擔心。

有些小朋友會有幾個想像中的朋友,這些「隱形朋友」無傷大雅,只是小朋友想像力的展現。然而錢鬼總覺得小傢伙的「隱形朋友」恐怕不是想像出來的那麼簡單,畢竟他從她出生不久就抱過這個小朋友也一直在關注她的成長,他清楚她時常惹上「那個世界」的麻煩。

可惜阿華小朋友太敏銳,躲人起來比老鼠還會躲,錢鬼想要在大屋裡逮到人有點困難,每天晚上又被他的跟班纏得無法脫身。

這天一早看到小朋友毫無防備的蹲在院子裡對自己說話,便利用機會逮住她好弄清事情真相。

「你們在做什麼?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他試探地問,假裝自己看得見阿華的隱形朋友。

見她和一旁的空氣交換眼神,錢鬼抓住她性格弱點趁機裝可憐:「都沒有人和我玩,我好可憐,哭哭。」

果然阿華小朋友就如他所理解的,是個吃軟不吃硬且具有同情心的孩子,她掙扎半晌似乎想要接納他,最後卻又看了旁邊一眼。

「可是黑子說不想和你玩,她覺得你很恐怖。」

黑子?「為什麼會覺得我恐怖?」他露出人畜無害的錢鬼式笑容。

「她說你是道士,黑子說她討厭道士,尤其是那種有奇怪血統的道士……你身上有大山的味道。」她傾耳聽了一會道:「你的祖先擁有大山遺落的夢境,所以你的血液中也有大山壓縮時間的夢,那個很恐怖,黑子是這麼說的……」

乍聽是缺少邏輯的一段話語,錢鬼卻因此笑容一隱,神情嚴肅就像被拆穿重要的秘密。

如果是阿華想像出來的「隱形朋友」不該知道這些秘密,然而如果不是妖鬼,那恐怕是更危險的東西,足以看穿人心最隱密的秘密的可怕存在。

然而他儘管精神動搖,表面上他卻毫不在乎地笑了笑:「阿華真愛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黑子是這麼說的。」

「可是阿華啊……你旁邊沒有人,我什麼都看不見。黑子只是你想像出來的朋友,不信你可以問其他大屋的小朋友,大家都看見你對著空氣說話。」他殘酷地看進她的眼睛,他知道阿華可以看出他很認真並沒有開玩笑。

「前幾天我看到某本雜誌裡提到,許多小孩子都會發明「我的隱形朋友」,這是渴望友情的一種表現,也可以說是孩子的社交障礙之一。我不是說你會幻想出看不見的朋友,只是很少看到阿華和朋友一起玩,總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喔,不要再相信那個黑子的話好嗎?」

「騙人,黑子就在這裡。」阿華握住一旁的空氣站起,扁嘴:「我、我們先走了。」

錢鬼看著她用牽著一個人的姿勢跑掉,愛笑的圓臉上蒙上一層陰雲,他注意到許多孩子躲在窗戶邊往這裡看,有些孩子興奮地交頭接耳,有些孩子則是露出恐懼神情。

這陣子晚上大屋孩子特別容易做起會讓人哭醒的惡夢,然而一被大人搖醒卻又記不清惡夢的內容。

冥冥中,不安的氣氛在大屋中悄悄地醞釀開來,有院童被鬼附身的傳言在大屋裡散佈開來。

謠言傳來傳去越演越烈,直到過年將近,院童的注意力才被即將到來的新年所吸引,壓歲錢和小禮物適時安撫院童情緒,義工青年們也準備許多活動將過年前的氣氛帶到最高。

□ □

近來阿華和黑子到海邊玩回來的路上,經過別墅區時總會看到那個神秘青年站在陽台上看她,他的眼神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彷彿有針刺在背後,於是她經過時都會和黑子手牽手小跑通過。

然而黑子還是很害怕巨大聲響,偶爾路旁的狗對著她們咆嘯或是車子鳴著喇叭經過,黑子就會嚇得蹲在路旁一動也不敢移動,阿華得安撫許久她才會平靜下來。

就像多了個依賴她的妹妹一樣,阿華無法放著她不管。然而自從被錢鬼拆穿她只是個幻影後,黑子更加沈默寡言,阿華感到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阿華晚上持續做著惡夢,時常半夜汗津津的醒來,發現黑子坐在她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微光,那就像狩獵者看著獵物的眼光讓阿華會做更多惡夢。

離過年越近,黑子便顯得越發焦躁,總是拉著阿華在海邊待的更久,甚至過了晚餐時間都不肯回去大屋,拉著阿華在海濱漫遊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

除夕的前一個晚上,阿華夜半醒來感到身體很重呼吸困難,勉強睜眼只見黑子跨坐她身上,小手掐住她的喉嚨卻沒有施力。

「我們被困在又冷又重的海底已經很久了,真不公平,給我你的身體,讓我們進去那個地方。」黑子冷冷地看著她,眼睛裡頭有阿華熟悉的寂寞和掙扎。

「你要吃掉我嗎?我以為我們是朋友。」阿華安靜地問。

「我們是虛無,沒有朋友。」

「有,我們是朋友。」阿華堅持。

「那就帶我進去那個地方。」

「什麼地方?」阿華問。

然而黑子卻閉嘴不肯回答,腳一鬆滾到她身邊閉眼裝睡,彷彿適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阿華卻很清楚,她恐怕不能再繼續自欺欺人,掀開謎底的時間近了。

除夕夜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星辰閃爍,那片海上微光又更近海岸。

黑子原本一直拉著阿華在海濱徘徊,這時看著海上微光,突然便掩面哭泣。

「我進不去,快要沒有時間了,明天是最後一天了,過了明天我就要消失了。」

「黑子,你究竟在找什麼?你不會消失的。」阿華耐心地握著她的肩膀問。

「就是那個地方,那個聚水坪……」她突然噤聲,害怕地退了一步。

阿華正打算伸手握住她手腕時,卻感到一陣讓她毛骨悚然的壓力壟照住她,阿華因此無法動彈,黑子也嚇得往海邊跑一個漂亮的魚躍便消失海面下。

阿華一抬頭便見到那個住在別墅的神秘青年,不知什麼時候偷偷跟在她身後來到海邊。他仍是一襲輕逸的中山裝,過長的髮在後腦杓綁起馬尾,高瘦的青年居高臨下看著她眼中毫無溫度,手中握著一柄木劍,此時木劍一端正遙指著她,阿華可以感覺到壓力從中而出壓得她無法喘息也無法移動腳步。

阿華感到這個人很危險,不像平常遠遠看到的無害。

「你是人類,不該和妖怪混在一起。」青年冷然道。

「那不關你的事情。」阿華倔強瞪視他,原來這個人是個道士。

「那個世界很危險,尤其你還只是小孩子。」

「小孩子又怎麼樣?」

「所以我最討厭小孩子了,不懂聽人話又很固執。」

「你要殺我嗎?」冰涼的木質感觸上喉嚨,木劍的劍尖不知何時指在她喉上,這人的殺意貨真價實。

「我觀察很久了,你是個麻煩。」高瘦的青年握著木劍的手很穩:「你將黑暗的影子從海上帶入人類的世界,我無法允許妳讓他們再繼續前進。」

「騙人!」阿華看出他的言不由衷。

「呵,對,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帶了什麼東西上岸。可是老師和你走得很近,我不能讓你帶著那種東西接近老師,你對老師是個危險。」

「老師是誰?」

「老師就是老師,他只是個普通人,我不能讓你危害他的生活。」青年一提到老師,原本凌厲的眼神柔軟下來,殺氣不再實質般的壓得她無法動彈。

阿華趁他鬆懈的一瞬很快跳下礁岩往回跑,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像是背後有惡狗追逐著她。直到她跑到馬路上回望,只見那個青年還在原本的地方沒有追上,這才鬆了一口氣。

最後一眼,她見到黑子的頭露出水面小手揮了揮,然後便消失在海面的微光裡頭。

□ □

獨自回到大屋,大屋裡因年夜而更加熱鬧,卻也讓阿華感到更加孤獨。

她沒有參與客廳熱烈的慶祝活動,獨自躲到小房間裡翻閱那本有著竹取物語的故事書。

再怎麼親近,輝月姬始終和老公公和老婆婆沒有血緣關係,最終還是要回到月亮上。而黑子也不是她真正的手足,時間還是得回到海裡,就算她們再相像再親近,這個世界也也留不下她。

阿華一開始就知道,黑子是她內心裡空洞的部份,也擁有她內心最黑暗的部分,於是看著她就像照著鏡子一樣,她的驕傲、憤怒與渴望都是阿華的一部分,所以阿華無法將她推開也無法對她生氣。

就算黑子想要掐死她、取代她,阿華還是無法對她生氣,也無法將她推開,畢竟她們如此相似,若兩人交換,阿華認為自己也會做出那樣自私的選擇。

漫長的一日,她被黑子拉著在海邊待了一整天又被道士青年嚇跑,如今驚魂未定且又餓又累,她偷偷跑進廚房找了點東西填胃,回到房裡不久便累到睡著,連棉被都忘了蓋。

然而半睡半醒之間,她彷彿聽到黑子在呼喚她,窗外下起大雨,彷彿就像黑子細細的哭聲,讓她在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眠。

於是,阿華赤腳穿越冰涼的細雨,踩在冷冽礁岩上卻不感到寒冷,到達聚水坪時雨已停、風已歇,儘管沒有月光,閃爍星光從雲隙中亮了一小片幽黑的天空。

她茫然站在黑色的礁岩上,礁岩盡頭有許多人影晃動,大海從中透出微光。

為什麼大海會發光?過了這麼久她還是沒有答案。

阿華困惑地對著海面瞇著眼睛,直到一只發著燐光的夜蝶在眼前飛舞吸引住她的目光,她看著那隻蝶鼻子上下飛舞拉出螢光軌跡,最後停在她抱著的蛋捲鐵盒上。

她怎麼會將鐵盒也帶出來呢?阿華這時才感覺到鐵盒冰涼的溫度貼著肌膚,鐵盒的重量壓在手臂上。

她動了一下,夜蝶又振翅飛走,她這時才發現整個聚水坪上到處都有夜蝶飛舞。

冬風寒朔,阿華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這時才冷得不禁抖擻。

她又夢遊了嗎?

然而現在她知道了,近來越來越頻繁的夢遊是因為黑子在呼喚她。

她已經好久沒有出現在聚水坪上,阿華也不管衣著單薄,貪婪地呼吸著聚水坪的空氣。腥甜的空氣、微鹹的風和水,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呼吸到肺裡空氣像是會燙人般的乾淨,她忍不住激動的用手背擦眼。

她正打算往不遠處發著微光的渥萊君處跑去,卻聽到背後有人在呼喚她。

「阿華、阿華……」

阿華高興的轉身,果然看到微光海上有一柄光舟,黑子就站在光舟上圈著手呼喚她。

太好了!黑子沒有消失在海中的微光裡,輝月姬回到月亮上,黑子卻留了下來。阿華朝著她的方向跑了幾步,站在海坪邊緣對她揮手。

「黑子,過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黑子馬上搖著光舟朝著她靠近,阿華等待的同時卻有人壓住她的肩膀帶著她往後退了一步。

「阿華,不可以發出邀請也不可以讓牠上來。」

「石影叔叔?」阿華聞到對方身上有黑礁被曬暖的味道。

「你帶了個大麻煩,你的邀請讓牠靠得太近了。」

「可是、可是……」阿華看到黑子搖著光舟靠到礁岩邊,好友的目光殷切,伸長了手向她微笑。

她和黑子只離一步之遙,她一直都想跟隴介紹她的好友卻苦無機會,她也不懂為什麼石影叔叔會阻止她,她只是想帶好友到家裏玩。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會如何?阿華有著小孩子特有的倔強,於是她縮起纖細的肩膀閃過石影,一步跨到礁岩邊向黑子伸出手來。

「唉。」背後的石影嘆了口氣,同時間黑子握住她的手跳上礁岩。

然而在黑子踏上聚水坪的同時,海上的微光如海濤般湧上聚水坪,阿華的手一空黑子已經融化在虛空中,石影用衣袖將她護在懷裡。

當海上的微光如波浪湧上海坪時,首當其衝的阿華只覺得冷,一股穿透血肉透進骨髓的寒意讓她簌簌發抖,她的衣上髮上結了一層薄冰,若不是石影擋著她或許便會被凍成根冰柱。

那是從深海中撈出的一把冷氣,卷襲過後聚水坪的礁岩處處結上一層薄冰。

等他放開阿華時,阿華只見四處都是白霧,她什麼也看不清楚,往前走一步卻險些滑倒,還好石影拉了她一把才不至於撞上尖銳礁岩。

蛋捲盒上也結了層薄冰,阿華卻緊緊抱在胸前彷彿抓著浮木,一手緊揪著石影的衣袖抖聲問:「石影叔叔,這是怎麼一回事?」

石影瞅了她一眼,不知道該嘆氣還是罵人,既然渥萊君這麼寵小孩,他最後還是決定好好解釋讓她弄清楚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阿華我先問你,你看到了什麼?又將什麼帶入聚水坪?」

「一個女生,和我一樣大的女生。」

「原來如此。」他摸摸下巴,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掌:「她該不會是你最好的朋友吧。」

阿華懊惱地咬著脣不語,石影則是一副果然如此地笑了。

「真可愛,阿華這麼容易騙啊,隨便就能拐到你當好朋友。」

「黑子才沒有騙我。」阿華摸了摸發紅的鼻子,黑子對她很誠實。

「嘛,那個女孩是因為你心中有渴望她才會出現,你想要朋友,所以她變成你最好的朋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他見阿華懊惱地垂頭盯著腳指頭看,便不再打擊她轉了話題:「阿華,你聽過年獸的故事嗎?」

阿華點頭,上課老師說過年獸的故事,那是種會在除夕夜從海中爬到陸上吃人的獸。

「年獸從來都不是一種獸,它可以說是人類累積了一年的恐懼的化身,從深海來的存在接收了人類的慾望,每年過年這一天深海的力量最強,他們也能趁這一日藉著人類的幻想爬上陸地。」

「古時候住在海邊的人類一面靠海吃飯,卻又對海感到恐懼,於是他們的恐懼幻化出年獸這種生物,其實年獸並不是獸,而是一種深海的存在接收人類恐懼後所進行的投射,利用這點將人逼瘋後吃掉。他們非常小,小到肉眼看不清楚,然而你也見過牠的本體……牠們會發出微弱的光,一大群聚在一起就形成一整片發著微光並且會移動的海,然而若是一隻一隻分開來看便小得微不足道了。」

「可是……可是黑子我摸的到也看的到啊,她也不是由小蟲子變成的。」

「呵,你知道燈籠魚吧?」

「安鏮魚嗎?」

「嗯,安鏮魚在深海中用微光吸引獵物,而這種深海生物也一樣,他們一大群聚成一個形體,能集合人類的慾望藉此聚出小小的燈籠。它們能夠讀取人類最深的慾望,利用人類的恐懼或者心意來點亮燈籠藉以捕捉食物。你所見到的女孩就是那盞誘人的燈籠。」

「可、可是,她沒有吃掉我……」

「當然啦,你又不是牠們的目的。牠們一直在海中徘徊想要找一片棲身之所,然而牠們太弱小,在海中時常被其他強大的存在驅趕,尤其是近年來海洋被人類弄得亂糟糟的,想要找塊棲地也難。」

阿華深吸口氣,冰涼的空氣進入肺中引起她猛烈的咳嗽,她蹲下咳到眼淚都沁出眼眶。

她一下子便懂了。

牠們看上一片寧靜的豐腴之地,然而那塊地有主,沒有被允許的情況下他們無法靠近也無法搶奪,在聚水坪主人的目光下只能退到遠處,於是就化成她所希冀的模樣,讀取她的願望,然後利用她的友情好得到能夠進入聚水坪的邀請。

難怪其他人都看不見黑子,因為黑子是她的願望的具現,是只存在她心中的投影。

也難怪那位奇怪的道士青年說她將陰影帶上陸地,有光就有影,那一大片從海底而來的微光同時本身也是最冰冷的陰影。

她想起黑子說過的,一即是眾、眾即是一,所以這片微光同時也是黑子,黑子也是這片微光。

「他們原本只能在除夕這天離開海面,然而你和從深海來的牠們波動相近,牠們便能藉著你的幻想提早成型。然而就算是藉由你這個媒介,牠們也撐不到明天就得回到深海。可是你卻將牠們帶入聚水坪了。就算螞蟻也能扳倒大象,聚水坪這次麻煩了。」雖然這麼說,石影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

「我去勸退黑子!」阿華抱緊懷中的鐵盒,一開口便在冰冷空氣中吐出白霧。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那個不是你的朋友。」

「是朋友。」阿華固執地走在黑礁上,不久便習慣滑溜岩面不再跌倒。

「唉、你沒有聽懂我的話嗎?那是一大群從海裡來的小蟲子投射在你腦子裡的幻覺罷了,不是你的朋友。」

阿華只是倔強地抿著脣不說話,專注找路往前走,石影只能無奈地跟在她的後頭。

壟罩聚水坪的白霧濃稠的仿如牛奶,所有的聲音都被白霧所吸收,就連不遠處的海濤聲都消失了,霧中卻滿溢深海的味道。阿華僅能看清腳邊的範圍,一面在心底默念隴的名字小心摸路前進。

這種感覺,就像走在某種龐然大物的胃裡頭,周圍的氛圍讓人毛骨悚然,阿華一面發抖到牙齒都發顫,步伐卻一點遲疑也沒有,石影真搞不懂這個人類小孩在想些什麼。

不久霧氣越來越濃,阿華的步伐卻越來越快,因為她看到白霧中仍有隱不住的光亮。

她朝著光走去,就算凍到手腳都麻木不靈活,她還是靠著靈活的身體特質繼續行走。一邊是她最重要的人,一邊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希望他們傷害對方。

最後她掙出繭般濃稠的霧,眼前豁然開朗,儘管白霧繞著渥萊君轉卻無法近身,阿華忙小跑擋到他面前。

四周的夜蝶聚到身邊替她擋住寒氣,阿華總算不會冷到說不出話來。

「黑子!出來吧,我知道你聽得到我。」

黑子是一個人也好,是一群小蟲子也好,黑子就是黑子,是阿華的朋友。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就算黑子不是她所見到的小女孩、就算黑子只是一群會發光的小蟲子,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寂寞的存在。

阿華第一次見到黑子,從她的眼中看到和她一樣的孤獨,阿華第一眼就知道了,她和阿華同樣沒有家也沒有朋友,黑子只是一個人,一直都只有她自己罷了。於是黑子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無法相信。什麼都不擁有、什麼都只能靠掠奪來奪取。

但是阿華還有聚水坪可以待著,黑子卻在海中沒有一個家,於是她們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她們就像對方的海面下的倒影,所以也能理解彼此的渴望以及痛苦。

「黑子出來吧,不可以這樣子!」她對著白霧大喊,白霧裡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所有的聲音都被吸收很快消失霧裡。

她回頭望向聚水坪的主人,然而還沒有看清他的神情,霧裡卻傳出鑼聲、鼓聲,整片白霧被聲響震得翻騰發散。

阿華看到霧中出現許多奇形怪異的人影,他們拿著各項樂器敲打發出各種雜音,白霧如魚群般被樂聲驅趕散開來。

阿華想起來了,黑子的夢境。夢境裡只能見得到無邊無境的黑暗,一切都很安靜,那是個沒有聲音的世界。深深海底太過寧靜、虛無一片,所以陸上的世界對牠們太吵,一點聲音都會讓牠們感到恐懼。

阿華便將蛋捲盒的鐵蓋取下,用力打擊蛋捲盒發出巨大聲響,四周的白霧旋動退散開來,露出一個小女孩摀著耳朵的形體。

「好吵!阿華,好吵啊!」她蹲在地上壓住耳朵哭泣,阿華這才停下敲打蛋捲盒的動作。

「黑子,你不能強取這個地方,我不能讓你這麼做。可是我們難道不能一起想方法嗎?」她將手搭在黑子肩上,四周交錯的樂聲仍是嚇得她停不下恐懼的眼淚。

「可是我們沒有家了,我們被更霸道的存在從深海中驅趕出來,我們再也沒有家了。」黑子淚眼看她。

渥萊君擊掌兩下,周圍奇形怪狀的妖怪停下樂音圍到他身旁,許多妖怪兀自對著四周一團團的白霧威嚇地張牙舞爪。

「阿華,你想要幫牠們找個新家嗎?是否能將最珍貴的東西和牠們分享?」隴將手放在她手上的蛋捲盒上溫聲問。

阿華得到隴的認可,底氣更足,她用力點頭:「我想幫黑子找到一個家,就像是聚水坪一樣的家。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可以跟黑子分享喔。」

話語一出,四周的牛奶霧紛紛鑽入阿華手中的蛋捲盒裡,原本蹲在地上哭泣的黑子也跟著牛奶霧消失無蹤。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阿華張目結舌,她感到懷抱著的蛋捲盒很沉。

「阿華願意將這些貝殼送給牠們作為新家嗎?」隴的微笑亮起沒有月光的夜晚,原本透骨的寒氣悄悄退回海中。

蛋捲盒裡頭每一顆貝殼都是她精心撿拾、細心維護著的,每一個都是她的寶貝,裡頭承載著許多年來和隴一起渡過的歲月。她曾經為了一隻麻雀失去珍貴的蛋捲盒,當時他還曾經自私的質疑過自己的抉擇。一年後蛋捲盒失而復得,她更加珍惜這些貝殼。

但現在隴問她是否能夠割愛,她毫無遲疑地點頭並將蛋捲盒交給他。

「可是這些貝殼這麼小,可以嗎?」

「是你的心意給了他們一整個世界。」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阿華的心意和這些年來對這些貝殼的珍愛讓這些貝殼足夠成為這些深海微光的新家。

「這些貝殼就留在聚水坪上,牠們現在是聚水坪的新住客了,大家要好好相處。」渥萊君將一把又一把的貝殼四處灑入聚水坪裡。

「可是龍主大人,那是年啊……」

「為什麼我們要收容從深海來的小蟲子?」

「大人,牠們的胃口不小咧,真的會乖乖聽話嗎?」

四周妖怪群裡紛起不滿的鼓譟,一位光頭中年人在一旁慢吞吞的發話:「大人,都記錄好了。」

那人說完話便退到一旁陰影中,阿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是周圍的妖怪原本的不滿喧嘩轉為低聲耳語,看來那人頗有壓制群眾的威嚴。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謝謝。」阿華悄悄蹭上隴的身邊,小小聲的說。

「太晚了,趕快回去吧,小草。」

「我送她回去吧。」

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的石影出聲,將冷得不住抖擻的小朋友抱起來,對著友人若有所思的說道:「我想我能稍微理解一點你的心情了。人類很脆弱,又很堅強。」

(後記)

海上有光,一開始無比微小,然而一大群聚在一起就能亮起世界一角。

阿華的夢境時常會出現這樣一片發著微光的海。

她剛過年就生了場大病。阿華這場高燒來勢洶洶,將近四十度的高燒維持了一夜。

退燒後,原本平時待不住大屋的小朋友難得虛弱到出不了門,只要天氣好便坐在門口曬太陽打盹,小黑則是趴在她腳邊陪著她曬冬日太陽。

也是如此,才給了錢鬼騷擾她的機會,錢鬼動不動就拿出零食跑來餵食小朋友,他想要將受傷的小動物餵得白白又胖胖。

錢鬼難得見她這樣蒼白乖巧的模樣,忍不住唸了她兩句:「跟你說海很危險,不要再往海邊跑了,要乖。」

這句話卻又激起阿華的反骨,她已經一整周都出不了門也看不到海,抱著小黑的脖子對他宣洩一肚子怨氣。

「我討厭你們這些大人!你們總會說這很危險,這不能做,卻不肯去理解。你們只會說海很危險卻不想去理解為什麼會危險。我也知道海很危險、我很清楚為什麼危險,如果我不小心就會死掉……」阿華頓了頓,「可是不是海的錯,錯的是不當心的我,我有這樣的覺悟,所以你們沒有權力阻止我,控制我可以做這個不可以做那個。」

錢鬼也不怒,反而笑了:「牙尖嘴利,看起來頗有精神,小朋友看來很快就會好起來到處亂跑了。」

葉大少爺笑吟吟地拿出更多食物餵食她,阿華也不賭氣,能多吃便多吃好讓自己早日恢復精神。

那位道士青年在她養病期間曾經牽著一隻貓散步到大屋附近,阿華知道他只是想確認自己的情況,然而青年看到笑嘻嘻的葉家大少爺就變了臉色,之後不曾再度出現大屋四周。

然而夜深人靜,阿華總會想起當她發燒的時候,她感到有雙冰冷的柔軟小手不時探上她的額頭,熟悉的朋友和她抵額一起睡著,彷彿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雖然黑子之後不曾再出現過,但阿華深信她的好友在新家裡一定會過得很好,而她也不會忘卻曾經有過這樣的朋友。


【微光之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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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匿名 提到...
網誌管理員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須磨 提到...

感謝您的閱讀與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