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9

聚水坪夜話 二十三 校外教學

「皮爾伯伯,謝謝你。」

白髮的管家將潛水眼鏡遞給小女孩,笑吟吟地看著她試戴黑色的眼鏡。

「不客氣。」這是他用的最多的中文,這個孩子很愛道謝。

喬家的管家在寒假答應幫阿華修理那副她撿到的浮潛眼鏡,他也不知道用了什麼魔法,巧手將斷掉的橡膠頭帶接好彷彿沒有斷過一樣。阿華欣喜的接過這副有著大玻璃框的浮潛眼鏡,然而試戴之下懊惱的發現這副眼鏡還是對她尚小的臉型太大。

「沒關係,阿華小姐還會長大的。」白髮的管家用法文安慰她。

阿華雖然聽不懂,管家溫和的微笑就能傳遞他的心意,阿華感謝地拍了拍管家的手背,畢竟他那麼辛苦的幫她將這副還用不上的浮潛眼鏡修好。

然而旁邊響起鈴聲,卻是被忽略的小少爺試圖從同學身邊搶回自家管家的注意力。喬最看不得管家對自己以外的小孩子那麼好,明明他才是這個家的小主人!他也比那個野小孩可愛多了!

「這裡好悶好冷好煩!」小少爺在旁邊第一百零一次的抱怨,阿華聽到耳朵快長繭了。

喬在開學回前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母親壓著回到台灣,剛回來便像隻懶洋洋的貓,整天都趴在沙發上抱怨這又濕又冷的氣候。

小少爺回來不久,喬的母親就讓兒子找阿華到他家裏吃飯。之後趁著等待餐點上桌的空檔,兩個小朋友抽空躲在樓頂對著坐在院子裡發呆的鄰居八卦。

「那個人是道士喔!」

「你怎麼知道他是道士?」

「他用一隻木劍指著我的喉嚨。」

「為什麼?」喬來了興趣,懊惱自己似乎錯過有趣的發展。

「不知道。」阿華趴在欄杆上,直到下頭的青年懶懶掃來一眼才被同伴拉下躲起。

「我聽說東方的道士就像是我們那裡的除魔師吧,我討厭他們。」喬似乎想起不好的回憶,皺起小眉頭:「那就應該要好好觀察這傢伙了。」

原本阿華以為喬只是在開玩笑,沒想到這位同學比她想像的還要認真,這位小少爺打著觀星的理由讓管家替他添購一套高倍數的望眼鏡,實際上鏡頭總是對準鄰居的窗戶。

儘管喬小少爺很認真,他花了一整個月觀察下來卻什麼疑點都找不到,鄰居就像個普通的病弱青年,似乎身上真的有病就住在這裡修養。讓他在意的是道士鄰居的訪客。

「那個人是誰?」

阿華來拜訪的週末,兩個小朋友又躲在天台上偷窺,喬將鏡筒推給共犯問。

「這個人常常來找道士鄰居……你說是誰呢?」

「那是自然老師……」阿華訝異的從鏡圈後抬頭:「老師和這個道士認識啊?」

「自然老師?你只覺得他像自然老師嗎?」喬嚴肅地搖動一頭金髮。

「不是覺得,他就是自然老師啊。」阿華困惑一瞬,這才點頭道:「對了,你蹺掉所有的自然課和大部分生活課,所以你還沒有見過林老師吧?」

喬卻道:「阿華,我總覺得你需要一副眼鏡。你如果不是個大近視,就是有無可救藥的臉盲症。」

「我才沒有近視。還有這位真的是自然老師啊,誰叫你要翹課?」

「好吧,自然老師就自然老師,為什麼他會和鄰居走的那麼近?他知道對方是個道士嗎?」

「……我不知道。」

那位危險的道士是老師的朋友嗎?阿華將眼睛又貼上目鏡,纖細的眉頭攢起。

□ □

那個孩子又在對著窗外發呆。

雖已入春,外頭剛下過一場短暫的午後雷陣雨。自然教室的西側面對小學的後山,開著窗,森林潮濕的泥土味道飄進二樓的教室裡,木窗框住一幅剛洗過的幽暗濃綠。

自然老師剛改完手上的最後一本作業,剛放下紅筆喘口氣,就看到小女孩站在窗前對窗景看得出神。

這孩子真的很喜歡對著後山的樹林發呆,然而長期觀察下來,她卻又不像放空。黑髮的小頭顱安靜地對著幽靜的後山風景時,她儘管沒有表現在臉上,自然老師還是可以感到她的心情不錯,小女孩的側臉沈靜、目光認真像是對著老朋友一樣,又彷彿是她的心並不在這裡,進了森林到了很遠的地方。

「阿華?」他咳了一聲,喚她。

阿華轉回教室,她的臉上有著不屬於這年紀的疏離淡漠,像是被強拉回家的小朋友,小臉上有著淡淡的寂寥。

她在學校裡時常露出這種寂寞的神情,然而有時候獨處時,望進樹林裡的茶色眼睛又會愉快得閃閃發亮,或許就是這種讓人摸不清的反差引起他的好奇。雖然一開始只是因為朋友的關係才引起他的注意,如今卻又是不同原因。

「你在看什麼?」

小女孩楞了一下,搖頭,慢吞吞的爬上高腳椅坐好繼續和報紙上的新聞奮鬥。

他走到之前她站著的窗戶前,伸了個懶腰:「樹林裡好安靜啊,很舒服的感覺。看著這片樹林就像看著老朋友一樣呢。」

「是吧!」阿華聞言顯得很高興。

「所以,你剛剛在跟這位老朋友說話嗎?」老師溫和地誘導。

「嗯!」

果然是小朋友,真可愛。他笑吟吟地拿出糖果放在桌上。

「阿華只會跟大樹說心裡的想法嗎?偶爾也可以說給老師聽喔。」

「……那、那不太一樣。」

「怎樣不一樣?」

「……就、就不一樣。」她有些困擾地垂著小頭顱。

「怕老師不相信你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又搖頭。

「老師,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阿華頓了頓,在腦海裡搜尋科普上常出現的那個字:「對了,所有的「現象」都有科學的答案?」

自然老師將剛拿起的燒杯放下,坐到阿華對面。

「阿華知道牛頓和蘋果的故事嗎?」

阿華遲疑地點頭,似乎有個叫做牛頓的人被蘋果打到後發現萬有引力。

「那麼阿華,牛頓發現萬有引力前,萬有引力存在嗎?」

她點頭。

「如果牛頓一直都沒有發現萬有引力,那萬有引力還是存在嗎?」

「老師的意思是,現象一直都存在,只是我們能不能找到科學的答案去解釋?」

「是的,現在沒有答案並不表示答案不存在。沒有科學的解釋並不表示現象無法被解釋,只是我們的能力還不夠。」

阿華點點頭。「那如果我的認知沒有科學解釋,也不代表我是錯的囉。」

「像是什麼?」

「像是……像是樹會唱很好聽的歌,只是大家都沒有在聽。」

「呵,所以你其實是在聽大樹唱歌,不是在跟他們說話?」他學著她的童言童語,感到很有趣。真可愛,只有小孩子才會相信植物有意識。

「都有。他們唱,我聽。我說,他們聽。」

「所以你只跟這些樹說話嗎?」

「還有海……」

「還有嗎?」

小女孩倔強地抿脣不語,只要有樹林還有大海就夠了。

「偶爾也學著跟和你一樣的小朋友說話,要不然如果有一天你要搬家,搬到沒有樹也看不到海的地方,你又該怎麼辦?」

黑髮的小女孩淺色的脣因訝異微張,彷彿聽到她完全無法想像的惡夢,指尖微微顫抖。

如果、如果……她要被送走……被送到沒有樹也沒有海的都市裡……她的瞳孔縮緊,感到自己像是被丟上岸無法呼吸的魚。

「……那我會死掉的。」過了很久,她終於這麼說了。

「亂說話。」他輕叱:「如果真的搬家了找不到人說話,阿華還是可以找老師,我會聽你說話。」

「謝謝老師。」她猶自頹喪,低著頭無精打采的翻著報紙。

自然老師這才想起,這孩子是個住在私人育幼院裡的孤兒,她時常看到被寄送他方的孩子,也清楚自己沒有能力選擇居留地,她的命運在大人的一念之間。或許她會一直住在這個有樹有海的鄉下地方,但或許她隔天就會被城市的父母領養。他不該提到這個話題的。

「對了,阿華剪頭髮了吧?」他轉了個話題:「剪得不錯呢!是院裡的阿姨幫你剪的嗎?」

「是吧!」小朋友的不快樂來的快也忘的快,她摸著髮尾漾開一抹微笑:「寒假的時候剪的,我也覺得很舒服。」

自然老師眼角的笑意加深,善忘的鄉下孩子真是可愛。

他的童年已經太遙遠,遙遠到他幾乎忘了小孩子的頭腦是怎麼運作的。就算還沒有忘記,他的童年也從來都不像這些鄉下孩子過的這般平靜單純。他還記得他的童年有太多恐怖、太多痛苦和不信任,有太多太多的……黑暗和血腥。他搖頭,不該想那麼遙遠的過去。對,都過去了。他的笑容更深,笑意卻不達眼底。都過去了。

「老師……」阿華突然開口喚回他的注意力。

「嗯?」

「我的同學喬就住在學校到大屋之間的那排別墅區,老師知道那裡吧?」

「老師每天也都會經過呢。」

「那個……喬的鄰居是老師的朋友嗎?」

「阿華對老師的朋友怎麼會有興趣?」

阿華楞了一下,她總不能說那個人是道士還拿了一柄木劍想要殺她。還好自然老師沒有繼續追問,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老師確實常常去白石先生的家找貓玩。」

「白石先生?貓?」

「對啊,白石先生養了隻很可愛的三色貓,阿華有興趣可以一起去找貓咪玩。」

「不用了……」她訥訥地搖頭,她不喜歡貓。

「所以老師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好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生了病在這裡修養,我只知道這些。」他勸戒:「阿華,有好奇心不是壞事,但不要去探測陌生人的私事,不要跟著別人八卦。」

「喔。」她暗暗鬆了口氣,原來老師不知道那個傢伙是道士,應該只是同為愛貓的朋友。

「對了,阿華知道吧,下週一、週二和週三有個高年級的校外教學,老師也會去,所以下週的社團時間你就自己隨意,想要休息一天也沒關係。」

阿華想起來了,往年下學期剛開始,高年級都會有三天兩夜的校外教學,那三天學校的老師人手不夠,他們這些留校的低年級生往往一整天都得被導師壓著自習。她也很羨慕這些能夠到山裡頭參與校外教學的學生。

「我也好想去。」

「今年的校外教學記得沒錯的話在溪頭。」他突然想起什麼,斂起笑容對著社團的小朋友道:「那幾天要乖乖聽導師的話,不可以亂跑。往年幾乎每年這幾天都會有低年級的小朋友失蹤,原本以為歹徒趁著學校人手不夠時綁架,卻是頑皮的小朋友混入校外教學的學生裡卻在山裡走失。」

「後來呢?」

「雖然最後都有將人找回來,但是沒有人說的出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有些人說,這些孩子被魔神仔抓走了。」

「魔神仔?」阿華在剪報裡讀到,那應該是山裡愛捉弄人的山精鬼魅。

「不用露出那麼擔心的表情啦。只要阿華乖乖的待在學校裡不要亂跑,就不會被抓走囉。」

「我才不會偷跑。」

「好啦我相信阿華,老師會買土產回來分乖小孩吃的。」

只是自然老師沒想到,他這話還是說的太早。

□ □

「校外教學,為什麼三年級的我們不能去?這是年齡歧視!」喬小少爺一聽到消息就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或許是從小在德國長大,喬對公平兩字看得很重,然而字義的詮釋權在小少爺身上,公平的定義傾向對他有利的一方。

「我無法容忍這種不公平。三年級沒有校外教學,這真是太過份了。」

阿華沒有應聲,只是拿起剛出爐的餅乾往嘴裡塞,趁著喬小少爺憤愾下不及和她搶餅乾前先下手為強。

週五傍晚,班長拿了幾本作業本給阿華要她代交給習慣性曠課的鄰座,於是下課經過喬家時順便將作業本送來,喬的母親正好在烤小餅乾便將她留下來並邀請她一起用晚餐。阿華向來都無法拒絕這位阿姨的請求,便留下來並和喬聊起下週的校外教學,果然引起小少爺滔滔不絕的抱怨。

剛出爐的黑白餅乾真是美味,尤其喬的母親摸清她的口味,特地為她另外烤了一盤杏仁餅乾,還好喬還沒注意到母親的倒戈行為,要不恐怕不會這麼平靜的對阿華說話。

「所以,媽媽決定要幫我請假,那幾天帶我去溪頭玩。」他驕傲的宣佈。

喬的母親剛忙完餅乾的後續處理,她剛包起一盒餅乾打算讓阿華帶回去吃。她剛過來便聽到兒子的話,笑吟吟地倚著他坐下。

「阿華也一起去吧?」夫人溫和地看著她。

果然喬聞言一張漂亮的小臉垮下,他才不要讓外人擾了他的旅行!

夫人則是摸著他的頭勸說:「喬,你看,媽媽和皮爾都沒有力氣爬山也走不了太遠,你總不能三天都陪著媽媽待在旅館裡喝茶看書,如果沒有其他人陪著你,媽媽又不放心讓你自己跑去爬山玩耍。如果有阿華跟我們一起去,那媽媽就放心你們出去走一走。」

喬天人交戰許久,才不情願地點點頭。

「阿華,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嗎?」夫人再次用讓人難以拒絕的溫柔語音問。

「可是、可是我還要上課﹍﹍」

「阿姨可以幫你請假,也會幫你和導師說明。」

阿華掙扎半晌。她也想去看看其他地方的山林,尤其她在報紙上讀到關於溪頭的報導,她讀了之後嚮往已久。雖然要當喬小少爺的保母,不過只要能看到傳說中的巨大檜木,那些辛苦也不算什麼了。

於是她趁著喬反悔之前趕快點頭,果然看到同學的臉色又黑了一分。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 □

晚上聚水坪的天空,天空嶲黑的襯出無數星辰閃爍如最美的寶石。

阿華寫完作業,提早進入夢鄉,睡著後乘著春天柔軟的風來到聚水坪,剛到海坪時便看到一隊行伍正要離開聚水坪。

隊伍前方有幾位高壯的大人抬著鼓,規律地敲著鼓在前方引路,鼓後一頂四抬肩輿鮮有搖晃,抬轎者亦是穿著青蔥色長衣的彪形大漢。她好奇望肩輿裡望,正好坐在邊緣的小女孩也將頭往外探,女孩看似和她一樣大的年紀,帶了頂看似沉重的銀質髮飾,衣服也是古時候的布綢款,一看到她便驕傲地偏過頭。

她閃身一旁,目送這行行伍離開。

「那些是什麼人啊?」她見隴與石影正在品嚐客人留下來的土酒,好奇地蹭過去問。

「從山裡來的客人,近日山裡有點事情請渥萊君入山。」石影故意倒了杯酒給她,見阿華皺著鼻子閃開蹭到隴身旁便笑了:「呵,阿華貓,最近山裡不平靜,沒事不要往山裡跑喔。」

「不平靜?為什麼?」

「嘛,有座山的山神出了點事,日前找不到能鎮壓那座山的山精的存在,結果原本愛搗蛋的山精鬼魅更加猖狂,一個月就死了三位登山者,似乎有點玩大了。」

「在那裡呢?」

「阿華貓問這麼多做什麼?」

「那個……喬他們一家人打算去溪頭爬山,我也想跟著去,就是學校校外旅行那幾天。」

「不好吧,別去了。」石影皺了皺眉:「兩地相鄰太近,一堆小孩一定會出事。」

「可是,我們不打算跟學校一起走,就我們幾個人……」

「別人不好說,不過阿華貓嘛……你看起來就是好捉弄,被山精山姥挑中的機率太高。」

石影正要再勸,渥萊君卻用手勢止住他,摸摸阿華的頭道:「小草,想去就去,當心點便好。」

「寵孩子不是這種寵法……」石影不滿咕噥。

突然間夜晚又多了名客人,是許久不曾出現的天九大人。

「黎光,」隴微笑:「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上回路過家裡去看看,父王母后要我給您帶些土產,」他眨眨眼:「二姐也有東西要我轉交,我這是當搬運工來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將背著的大包放下,忍不住抱怨起來:「您的力量在這海域已經太過絕對,何必還要設這樣的結界。不能用封陣來搬運,害我得將這包背進來……」九天搖頭,隨手將大包打開:「都是一些青丘的土產,您就收著吧,也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然後……」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青蔥色綢布裹起的小包:「這個是我二姐的心意,我可沒偷偷拆來看,雖然是很想啦!給。」

渥萊君接下和大包裡的東西放在一起,一彈指便都不見了。

「怎麼不打開來看,我也想知道二姐送您什麼哩。」九天不滿抗議,一旁石影拉長脖子想看也露出失望模樣。

「好吧。重點來了。這是上回您讓我大姐作的東西。我以為像我大姊那麼懶惰的傢伙,肯定會放著幾百年再來動手,結果她當晚就開始製作您要的東西,花了三天三夜都沒有休息,我大姐是改性了嗎?」

「哦?」

「是呀,我也嚇了一跳,」他在懷裡掏著:「您也知道我大姐的脾性,這世上沒有任何繫心之事,天塌下來也翻身繼續睡覺,從來沒見她這麼勤勞過。」

他一面搖著頭,掏出一條編織素雅的護身符,遞給隴。

隴淡淡地看了一眼,就將之戴在阿華的脖子上。

阿華低頭把弄著護身符,這個黑色的護身符摸起來柔軟光滑如髮絲,小巧玲瓏很是可愛。

「這是我的頭髮嗎?」她訝問。

隴頷首,這是上回幫她剪髮時收集起的頭髮,請青丘的巫女編織成護身符,ㄧ髮ㄧ祝禱,是能避邪的善物,至少能保她幾年平安。

九天訝異道:「是要給這個小傢伙的?」

「我會找機會答謝雙丹的。」

「大姐說不用謝,自己保重就是。」他想了想,又掏了掏口袋掏出一個較小的銀色護身符,似乎是她用自身頭髮編成的:「大姐說這是她閒閒沒事自己編好玩的,順手丟給我,不過我猜她想讓我交給您只是找不到理由。」

隴微微一笑,隨手放進懷裡。

天九始終搞不清楚這兩人的關係,說好也不常連絡,說不好卻也看得出關心。天九聽過可能性很高的傳言,自家大姐是渥萊君唯一求親過的對象。

事情其實是這樣發生的。渥萊君和他大姐雙丹從少年時期就認識,ㄧ直保持著很好的情誼。雙丹是青丘最強大的預言師,然而也是懶惰非常,能躺就不會坐、能坐就不會站的類型,當時在家總會因為太懶惰而被父母唸,便時常窩在渥萊君處睡覺。

渥萊君年輕時欠了先代青王人情,最後被硬逼著接下青王的職位,統領七海之青族。

青之一族多的是美人,而且是看起來嬌滴滴、軟綿綿,內在卻是ㄧ有目標便使命必達的硬骨頭,一堆美人用各種方式投懷送抱,男女皆有,渥萊君煩了一陣子,便找上雙丹幫忙。

「雙丹,嫁給我吧。」

他的求婚很簡潔,而ㄧ般女性都抵擋不住他含情脈脈的注視也無法拒絕,可惜他家大姐是個怪胎。

這個青丘美人也美目迷濛、含情脈脈看了過去,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回兒。

「隴,我也很喜歡你……真的非常喜歡喔……」她頓了頓,玉手撫上友人的臉:「可是啊……我更喜歡睡覺。」摸上去的手轉成捏住臉頰扯開:「少陷害我,拿我當擋箭牌。」

她既然是預言師,自然懂得趨吉避凶的道理。

她知道隴其實就是看不過閒閒在旁睡覺的友人,想將她也拉下這灘混水中來平衡心情。獨累累不如眾累累,這傢伙其實也很懶,平時的興趣就是對著天地放空,只是她更懶。

尤其青王這職責吃力不討好,要管的是共分成九個族群的青之一族,身為青王,不需要生小孩這一大群都算是他的子嗣,真不知道這筆帳怎麼算。反正隴想拖她下水,門都沒有。

她拒絕得很快,隴也很快伸手捏臉回去平衡一下,總之兩人大抵就是這種互相陷害的死黨關係。

然而就算拒絕了,雙丹的好日子也沒維持多久便被那眾多水族美人破壞掉了。雙丹在隴的龍宮裡平時隨便找張床就睡,也不管是不是佔了隴的床,然而不時有美人偷偷摸上床又被她踢下床,擾不勝擾之下她便逃回青丘的家睡覺。

有時候天九不禁想,如果對象是他那號稱青丘第一美人的二姐,渥萊君大概隨便勾一勾手指頭二姐就撲上去了,不會像他的怪胎大姐那樣拒絕得很快。

大姐的反應不意外,然而讓他感到意外是這次她花了三天勤勞工作,這是以往不曾見過的。

以他大姐預言的本事,她反常的行為只能昭示未來有變須多加當心,而且是很近的未來不容她拖延。然而他大姐又看不出擔心,一編完護身符便又睡得烏天黑地的,似乎看不出多少煩惱。

總之大姐就是這樣的傢伙,而聚水坪的一切似乎也輪不到他煩惱。

「這酒後勁夠強,再來一杯。」他決定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土酒還真不錯,哪一家的啊?我改天也去騷擾個幾罈。」

□ □

由於是週間的關係,道路並不擁塞,整條道路的車流都以正常時速前進,只有在剛過城市時稍微堵了一會兒。

剛過城市便上了高速公路,周遭風景也從水泥叢林轉為蒼綠田園風光。白髮的管家開車,後座是喬的母親和兩個小朋友。一開始阿華顯得很拘謹,然而不久便和喬在車上鬥起嘴來,坐在中央的喬的母親努力安撫兩個氣呼呼的小朋友,最後慫恿他們說故事來打發時間。

阿華首先說了竹取公主的故事,喬嘲笑她故事說的平時無奇不好聽,被阿華回嗆後也跟著說了個童話故事--糖果屋。

格林童話阿華是讀熟的,這個故事讓她想起自己曾經念過這個故事給大屋的童鬼們聽,然而這一年以來都不曾再見到那些童鬼,不知道他們現在情況如何,阿華不禁對著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發愣。

這時候開車的白髮管家和夫人交換幾句話,喬的母親摸著兩個小朋友的頭說道:「皮爾伯伯也想說個故事給你們聽呢。」

兩個小朋友頓時來了興致,連忙坐正一副準備好聽故事的模樣。

管家皮爾清清喉嚨,每用法語說了一句便停下來讓夫人幫忙翻譯。

「這個故事是另一個版本的糖果屋,卻是皮爾伯伯小時候聽到的版本。糖果屋的故事發生的村落是皮爾伯伯祖先所居住過的,所以皮爾伯伯要說的就是那個故事真實的版本……」

從前從前,那是個一般人吃不飽、貴族卻能夠餐餐都大魚大肉的年代。

臨著黑森林的村莊,當地最大的產業便是木業,當地大多男人的工作都是砍伐樹木成材並運到城市裡賣。其中有位喪偶的樵夫有一對兒女,他很疼愛這對兒女,直到他娶了新婦。

孩子們的繼母對他們不好也不壞,直到黑死病從大城蔓延到小鎮,當木材換不了食物時,饑荒讓一家人再也填不飽肚子。兩個小孩很快瘦了下去,繼母卻在此時懷上孩子,她和樵夫商量數日後決定將小孩丟棄在森林裡。

「對不起,爸爸無能,養不起你們。」樵夫在孩子睡著時撫摸他們粉嫩的小臉哭泣,卻不知道女兒只是假睡,並將這些話語都聽入耳底。

躲在被窩裡,姐姐悄悄地哭了,弟弟仍是睡得很熟,一臉與世無爭的純真睡臉讓姐姐決定她要好好保護弟弟。她起身偷藏起家裡唯一的一條麵包在背包裡。

隔天一早樵夫搖醒姐弟兩人,以要他們幫忙撿柴為由將他們往森林裡帶。不久,父親果然要他們在森林深處一面撿柴一面等他便離開了。

兩人在森林深處等了許久直到天黑仍等不到答應來接他們的父親,年幼的弟弟終於相信姐姐的話,他們被遺棄了。

兩人在森林裡繞來繞去,所有的樹似乎都長的一樣,高大的松樹枝枒像是伸展著利爪的怪物在地上印出可怕的影子,兩個孩子手牽著守卻越來越害怕,不小心越走越深。

濃密的森林缺少日光,還不到傍晚已經暗黑一片。弟弟恐懼地縮成一團大哭,姐姐卻也只能抱著他輕聲安慰,並將麵包和弟弟分著吃來填腹。

他們睡了一晚,隔天早上醒來卻聽到森林中有許多呼換自己的聲音。他們以為是父母回心轉意呼喚他們,驚喜地回答了這個聲音並跟著呼喚的聲音而去,走了大半天餓到兩眼昏花,卻看到森林中有座用糖果餅乾做成的屋子。

他們沒想到,森林深處住著許多人們並不知曉的生物,其中一種是愛搗蛋的矮精靈。

矮精靈看到誤入森林的人類小孩又臭又吵,原本就愛整人的他們製造出幻象,讓一大塊腐朽的木樁看起來像間糖果做成的屋子。原本就餓得頭昏眼花的小孩果然很容易便中了幻象,將糖果屋當成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餓狠了的他們將糖果屋拆下來吃掉,卻沒想到他們吃得是腐木泥土。

「好噁心,」喬小朋友插口:「可是他們難道吃不出味道來?」

「人的大腦懂得欺騙自己,原本他們就餓到昏頭了,於是眼睛讓他們相信自己吃得是好吃的糖果,他們的胃腸自然就相信了。」

「騙人,我才不會這樣呢。」

喬的母親溫和地摸著他的頭:「喬啊,人的心智比你想像的還要脆弱,更容易欺騙喔。」

「我才不會,如果是我死也不吃。」喬偏頭。

「後來呢?」卻是阿華截斷他問。

喬的母親聽了一會兒,繼續幫管家翻譯:「然而吃腐木泥土的兩個孩子就這麼活了下來。當他們以為自己將糖果屋吃掉一半的時候,終於被其他進入森林的樵夫偶然發現了,而這時候已經離他們被遺棄的時間又過了兩年。兩個孩子只吃腐木泥土卻長的白白胖胖的,竟然比他們當初被遺棄時看起來更健康。」

「那他們被帶回村莊了嗎?」阿華好奇問。

「是啊,那時候饑荒已經結束,他們被可憐他們的樵夫帶回村子裡照顧。然而回村子後兩個孩子卻呆呆傻傻的仍是活在幻境裡頭,只懂得對人傻笑還有只會扒抓泥土來吃。」

「他們為什麼會中幻覺呢?是因為餓到出現幻覺嗎?」

夫人摸摸她的頭道:「那倒不是。山裡的精魅擅長迷惑人類,不過他們也沒有辦法隨便讓人出現幻覺喔。」

「咦?」

「如果在山裡頭有人在後面叫你的名字,阿華不可以答應喔,嗯喬也是,一旦答應了就會被迷惑了。」

阿華突然想起,最近社團時間剪貼的新聞裡曾讀過這樣的故事。

中年婦女和家人去爬山時落後走在後面,家人回頭卻找不到她,後來只能報警搜山。搜救員找了好幾天才意外在遙遠的山區找到婦人,眾人都不知道她如何獨自在險峻山區裡走了這麼遠的山路。然而找到婦人時卻發現她精神恍惚,嘴裡塞滿爛泥腐葉。報紙裡又寫道,她恐怕是被一種山精所迷惑,而那種山精又被稱為……

「魔神仔……」她小小聲的說。

「阿華說什麼呢?」夫人沒有聽清楚,溫聲問。

「阿姨,我在報紙裡頭讀到,山裡有那個、好像叫做「魔神仔」的存在,如果答應他們的呼喚,他們就會讓人迷路到更深的山裡頭……」

「嗯,在台灣確實被稱為魔神仔呢,也有人叫他們芒神或毛神仔喔。芒神通常出沒芒草坡上,我家有長輩曾見過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個子很矮,動作敏捷的小人。他們會將登山客帶入山裡頭,通常都說是被芒神牽走。芒神會拐迷途的人吃泥土樹葉卻無妨性命,等這些人清醒過來,都說有人請他們吃雞腿等食物,大多都是無害的小山精,只是淘氣罷了。」

「阿姨怎麼會懂得這些?」阿華感到好奇,喬的母親總給她非普通人的感覺。

「阿姨也是聽長輩說的。畢竟長輩經歷多了,多聽他們的話總能學到新東西呢。」

「那阿姨,如果在山裡頭遇到他們怎麼辦?」

「阿華,如果有人在你背後喊你的名字,不要回答,如果有陌生人請吃東西,不要吃,這樣就不會被他們欺騙了。」

聊著聊著,車子已經駛在山道上,窗外是一片濃綠淡影,仰頭透過樹叢空隙可見一角碧藍天空。

阿華搖下窗戶讓沁涼潮濕的風吹撫在臉上,一彎滿足的微笑。

「那麼喜歡吹風,你是小狗嗎?」喬不滿地咕噥一句。

不久路旁越來越多高大的樹木,兩旁是蔥鬱森林,空氣越發稀薄清冷。

進入森林遊樂區前塞了一會車,剛停好車兩個小朋友馬上迫不及待跑到大學池,喬的母親在後面慢慢走著,笑吟吟地要他們走慢一點。

阿華當先跑到拱橋上,喬的腳微跛跑得較慢,然而這幾個月在海邊跟著阿華玩體力有明顯進步,於是當他跑到橋上時只是微喘,原本蒼白的臉頰比平常多了些血色。

水色蕩漾,滿眼彷彿會融化在春天裡的綠,阿華抬起紅撲撲的小臉「哇」了一聲,喬在旁邊哼了一句「土包子!」,雖然還是向往常一樣嘴上不饒人,喬的神情也比往常愉快。

「那些好像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阿華往旁一指,大學池旁的廣場上一大群學生在老師的指示下排成幾隊,學生身上的運動服是他們小學的制服。這群高年級的鳥兒一旦出籠就吱吱喳渣蹦跳不停,老師們花了很多力氣才讓他們聚在一起分好班級。

「我可不想跟他們一起走。」喬皺起小眉頭。

「我也不想。」阿華皺了皺鼻子,難得來到這麼美的山林裡,她可不想跟在移動式菜市場後面。

「媽媽,我們先走吧!」正好夫人剛走過來,喬拉著母親就要往森林的方向走。

「阿華,怎麼了?」卻是夫人注意到小朋友仰頭看著不遠處樹冠茂密的森林,一眼不瞬看得出神。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什麼都沒有啊。」

「是嗎?那不要走丟囉。來,手手給阿姨牽。」

她握住阿華的小手,阿華難得被當成需要被牽著走的小孩而感到尷尬,卻又無法掙開夫人的好意。況且她就算想掙也掙不開,喬的母親儘管溫柔和善卻不容孩子置疑甚至反對她的決定,於是她便只能紅著臉讓夫人牽著手走路。

「媽媽,我也要!」喬馬上擠了過來,勾住母親的手就是不讓阿華獨佔他最愛的母親。

「好,你們兩個要牽好我的手,不可以走丟喔。我們去看神木。」

「神木!」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

「媽媽,神木是住著神的樹嗎?」小男孩搖著母親的手好奇問。

「媽媽也不知道,我們去看就會知道了唷。」

夫人溫柔地牽著兩個小朋友,三人一行緩緩走入檜木林中。

□ □

蒼綠的山林裡,有木如神。

到處都是像巨人一樣高大粗壯的樹木,阿華從來沒見過這麼高大的樹,就算將她的小頭顱抬到脖子都痠了也看不到樹頂。

而且這樣的巨樹不只一株而是有一整片壯麗地挺立山林間,行走其間的遊人顯得很渺小,她和喬這樣的小孩更是如微不足道的沙塵一樣。

她想到曾在書上讀到的世界樹,北歐神話裡無比巨大的神木,神話中世界就建構在世界樹之上。當時覺得不可思議,如今看到竟然有這麼巨大的樹木,阿華突然相信起世界樹的存在,誰知道世界是否就是一棵樹呢?

一行三人參觀完溪頭神木後又去走了空中走廊,喬有懼高症卻被阿華拐上高處,一上去便抱著柱子不放。阿華在旁哈哈大笑,讓他氣得和沒有同情心的同學冷戰一整個晚上。

春天的風和太陽和秋老虎一樣都能讓人感到不適,一整天走下來喬的母親受了點風寒,於是一行人傍晚便回到住宿的小木屋休息。

他們住在溪頭境內的觀光木屋裡,環境寧靜幽深,一出木屋的門便是通往檜木林的山徑。

回到小木屋裡,喬的母親用過晚餐後早早便上床休息,喬則是繃著臉不理會阿華。阿華便整個傍晚都坐在木屋門口對著森林放空。

她看著被月光亮起的松樹輪廓,清澈的杏仁大眼倒印月影,眉間卻噙著困惑。好奇怪,這裡明明有那麼大片的森林、那麼多巨大的樹木,她到這裡後什麼都聽不見。一切很寧靜,白日只有遊人喧雜,夜晚靜得只聽得蟲鳴風動,她卻是聽不見樹語。

所有的樹林都有自已的歌、都有不同的性格,然而這裡卻是那麼安靜。阿華什麼都聽不到。那種感覺就像戴上耳塞一樣,又像壞掉的收音機只接收的到一成不變的雜音卻轉不到頻道。

當晚她和喬母子睡同一個房間。喬和母親似乎睡得很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出遊興奮過度所致,阿華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覺。

晨光熹微之時,她便悄悄地起身穿上毛衣和外套以及鞋襪,躡著腳就怕吵醒睡著的兩人。

她溜出山屋,一出門冷風撲面而來,還好她這趟已穿上她最保暖的外套,只是小臉被風一吹整張臉紅撲撲的很是可愛。

清晨微涼,尚沒有遊人的森林步道和白日全然兩樣。

薄霧纏林,靜謐的樹影間偶然留下一抹飛掠的鳥影。仰頭便能看到巨木莊嚴的身影,這片森林如此陌生卻又那麼親切得讓她感到熟悉,彷彿還沒來到這片森林前就已經熟識這些樹木。

於是那麼自然的她便聽見了,這片森林的聲音。

霧氣隨著森林的呼吸而緩緩動了起來,有生命般地穿越芬芳的松枝、從阿華的鬢邊掠過,蜿蜒地、緩慢且優雅地在更深的森林裡流動。

她沿著石板路往上不久便接到檜木林上。她困惑同樣都喝水曬太陽,她卻永遠都長不到像這些樹那麼高大。然而行走在這些巨木之間,深吸一口潮濕芬芳的空氣,聽著樹木的交歌,她的內心越來越暢快。彷彿自己也成了他們的一份子,彷彿她不曾感到寂寞過。

森林在唱歌。不像她熟悉的海濱樹林那樣活潑易懂,這裡的樹歌悠遠緩慢卻如此從容雅致,非常美麗的聲音,那麼複雜且優雅,卻又莫名地美得讓人感到哀傷。

她不曾聽過這麼複雜又美麗的歌,如此典雅細緻的和歌,這是古老森林才能織出的樂章。

她停下步伐,對著步道旁的樹林揚起頭,茶色的大眼裡閃著光亮。

森林用那麼美麗的歌聲在呼喚她、引誘她,要她進來一點、再更深入一點。

她遲疑了很久。然而森林的呼喚實在太誘人,且她知道森林是不會害她的,她信任這片森林遠多過任何同族,又她困惑於那樹歌中隱隱的哀傷。

所以她最終還是腦袋一熱便離開步道踏上長苔的林地,跟著樹歌的指引緩緩穿過樹林往森林深處而行。

一開始她阿華走得小心翼翼,一步三回頭就怕找不到回路,又怕自己離開太久會讓喬的母親擔心。然而當她身上沾上許多蜘蛛網、又撥開長草讓塵露落了一身濕了布鞋面後,她便豁出去了不再多想只是專心地穿梭在越來越密的樹林裡頭。

兩旁仍是不時出現巨大的檜木,也不時有倒塌且長滿青苔的樹幹擋住去路。

不久找到一條好走的獸徑。她跟著獸徑越走越遠、越走越深,樹的歌聲優雅地引領她的方向。她不再往回路看,走在泥土地上遠比遊樂區鋪好的石階更舒服,空氣中潮濕的泥土味也很親切。

天光漸亮,森林突然便得開闊,她陡然停步,對著這一大片空地發愣。

只見巨木的樹頭暴露在空氣中,比阿華還高的部分已經被砍掉了,平面整齊一看便知是人為。樹頭至少要十幾個她這樣的小孩張手才可圍抱,是和溪頭神木一樣巨大的存在,如今卻只剩下半截屍體還釘在這片大地中。

太過分了,為什麼要砍掉呢?真不懂大人在想些什麼?這麼大的樹要很多很多年才能長成,砍掉就沒有了……她撫摸著切口,彷彿失去重要的長輩,她難過到想要落淚。

不久她又找到幾棵被盜砍的巨木,撫著鋸口難過到胸口發痛。

有木如神,卻被無知的人類給糟蹋了,人類不懂、人類聽不見,這些高齡的檜木是森林的導師,它們會將積累的經驗和歌慢慢教導給年輕的樹木。如果這些元老級樹木都被砍伐到,而年輕的樹木還未能學得這些古老的歌,那這片森林那麼美麗的歌便再也不復存在了。

她終於能夠理解這片森林為何哀傷,然而她更哀傷的是她人小力弱什麼都做不到。

被砍伐的巨木在森林的樹幕上拉開一道傷痕,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了下來。

她呆站一會,為森林失去的長老哀弔。

突然來路的草叢出現新的動靜,她驚得縮到樹樁後躲著,小心翼翼地探頭窺探。

草叢又動了幾下,突然鑽出一個金髮男孩,一張漂亮的臭臉和一身狼狽,卻是喬一早便醒了,一見到阿華鬼鬼祟祟的離開小木屋便悄悄地跟了過來。

阿華太過專注地聽著誘惑她的樹歌,沒有注意到後面竟跟了個人。

「阿華--阿華--你在哪裡?」喬一離開草叢便不耐地將身上的蛛網拍掉,一面呼換他跟丟的同伴。

阿華訥訥地從躲藏處走出,喬一看到她臉色更難看了。

「阿華你幹嘛亂走?你知道怎麼回去嗎?快帶路,我想回去了。」

他一開始只是好奇跟著走一段路,然而沒多久便發現事情不對,這麼在森林裡東一拐西一繞,沒多久他便失去方向感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到山道上,想要回頭又怕迷路,只好咬著牙繼續跟上。

這麼一說阿華也慌了,她這一路只是跟著樹語的指示也沒有記路,她已經記不得當初如何走到這裡。

「我們……嗯、晤、那個……」

正當她躊躇不知該怎麼說出他們迷路的事實,後方樹林裡卻傳來呼喚她的聲音。

「阿華--阿華--」

「我們在這裡!」阿華大喜,看來是有大人來找他們了,她總算能平安將喬帶回他母親身旁。

她拉著喬往那個聲音的方向跑,然而才跑沒兩步,呼喚她的聲音乍停,從長草裡伸出一隻手緊抓住她的手腕。

「啊!」阿華一驚,只見長草中有張墨綠色的人臉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她,那個怪人比她稍矮,手指卻不可思議的細長如同幾根枯木錮著她的腕。

那個怪人只看了她一眼,便拉著她往草叢裡鑽,怪人的手力大得可怕,阿華只能握緊喬的手死都不放,就這麼一人拉著一人,三人不久便從長草裡進入無止無盡的箭竹林中。

也不知道他們在箭竹林裡穿梭多久、又跑了多遠?當對方拉著阿華和喬時,儘管拖著兩個小孩跑卻仍是腳步如風,阿華感到自己被他拉得足不點地似的,三人在茂密的箭竹裡穿梭竟然都不會被樹枝刮傷。

由於拉著她的人個子更矮小,她被拉著狂奔時身體微向前傾,當她掛著的頭髮護身符從衣領掉出落在那個怪人手上時,怪人突然大叫一聲便放開她的手,高高跳起翻了個觔斗便竄入草叢裡。

阿華連忙停步,低頭便看到手腕已經多出一圈烏青,著實可怖。喬這時也甩開她的手,氣呼呼地瞪著她看。

「喬,對不起。」她垂下頭,知道都是自己的任性讓兩人陷入這樣糟糕的狀況。

前一天夫人才殷殷切切地吩咐過,在山裡頭聽到陌生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不能答應,她卻打破這樣禁忌害兩人被帶到更深的山裡頭。

兩人環顧四週,這裡的景色已經和溪頭那片高大的檜木林全然不同,長草矮木一片荒涼。他們似乎已經在山裡迷路了,怎麼看都看不出該往哪裡走才對。

「你走開!」

他往前走了幾步,阿華連忙握住他的手:「我們不能走丟,一定要一起走出去!」

「你還敢說!都是你不好!」喬又驚又怒,甩開她的手往另一個方向走。

「啊!」他沒想到長草中竟然隱著一大面崩壁,他腳一踩空,才慘叫一聲便沿著黃土崩壁滾了下去。

阿華張了張嘴卻沒有叫出聲,那霎那心臟都快從胸口跳出來,她撲到崩壁邊緣往下看,只見喬沿著斜面如葫蘆般往下滾去,直到中間一根突出的樹根接住他才沒有直滾到谷底。

「不要動!我來找你!」阿華對著喬大叫。然而那個卡在樹根的小身軀一動也不動,讓她更是手腳都因恐懼而冰冷。

崩壁大約六十度角,她小心翼翼地沿著斜壁滑下直到喬的身旁。她攀住樹根止滑並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身邊,這時候喬發出一聲呻吟,金髮動了動,阿華鬆了口氣,伸手相扶讓他坐起。

「你覺得怎樣?」她抖著手一吋吋的檢查他的手和腳,還好沒有骨折也沒有內傷,然而他週身都是擦傷血痕以及瘀青讓他一動就痛得眼中泛淚。

這片崩壁足有五十米長,從他們所在處看去彷彿是山頭去了半個頭顱,許多大樹都被掩埋在土坡裡只露出少許枯黃的葉。阿華不懂為什麼山會倒下一半?怵目驚心的景象,她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讓山倒了下來,還壓倒這麼多大樹?

兩個小孩仰望斜坡上方,眼中都有不掩飾的驚恐,他們竟然摔落這麼遠的距離。這幾十尺的距離他們爬不回去了,更何況喬這一身傷讓他無法動作太大。

阿華想了想,決定先沿著崩壁繼續往下行。還好越往下坡度就越緩,阿華扶著喬緩緩往下攀,過了許久才下到谷底。

谷底之後是一大片密林。這裡的樹不像溪頭保護區裡的那麼高大。朝向天空、細細的枝枒被藤蔓索纏繞,兩個孩子剛進到密林便被無處不在的黃藤勾破衣服和粉嫩的肌膚,不時有咬人貓讓兩個誤觸的孩子痛得飆出淚來。

阿華拉著喬往林中走,不久總算踏上一條不知是獸徑還是獵徑的路,兩人踏出的步伐也比較實在了。

「我為什麼要來這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討厭這裡……」

喬飛快伸手擦了眼角,他全身都在痛,肚子好餓,早知道就不要跟著阿華出來,讓這個笨蛋一個人迷路就好了!

「你到底想要去哪裡?我們離原本的地方越來越遠了!我不要再走了,我要留在這裡等大人來找我們!」喬終於甩開她的手,靠著路徑旁一棵樹坐下,一副打死不走的模樣。

阿華眼露擔憂,她可以感覺到森林裡有令人不安的騷動,還有剛剛拉他們到崩壁前的怪人還在跟著他們,她可以感覺得到。

「就要天黑了,我們還是去找個能夠休息的地方,這裡太平坦,晚上刮起風來恐怕會很冷。」阿華勸他。

「你還敢說!」喬瞪了她一眼,他決定不要再理這個害他們陷入這種境地的傢伙。

阿華聽到喬的肚子發出響聲,他將頭偏到一邊。

「我這裡還有些糖果。」她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果,分成一半遞給喬。

「要省著吃,糖果吃多了會口渴喔。」她打開一顆糖果放在嘴裡,將其他幾顆糖又收回口袋裡頭。

喬一邊吃著糖,卻感到更餓了。他攤開手將臉埋在手掌中,阿華擔心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向來驕傲的朋友是不是在哭。

阿華靜下心來聆聽。這片森林幽暗陰沉,卻有著很深遠的歌聲,勾著她往林深處引去。

她突然感到很傷心,為什麼這裡的森林有著這麼美麗的歌聲,卻是那麼險惡,引得他們迷途到無人森林裡。為什麼這片森林要這麼引誘她呢?也是她自己受不住誘惑,就這麼跟著樹林的歌聲走,實在是她在聚水坪上太相信會與海交歌的樹語,沒想到卻害得喬也被困在這裡,也不知道大人們是否能找到他們?

正當她怔仲間,一旁的草叢突然搖動起來,喬也被驚得站起和她驚恐互望。

兩個孩子不由自主地握著手,交握的手心裡都是冷汗。

突然從草叢裡竄出一個綠膚矮人向他們怪叫著撲來,兩個孩子大叫一聲拔腿就跑。盡管腳一高一低地跑著,喬從來都沒有跑得這麼快,阿華也是跑到肺都快炸開,兩人卻不敢停步只能不停地沿著獵徑往前跑。

兩旁的草叢不時有動靜,像是左右都有什麼怪物隱在草叢裡跟著他們、驅趕著他們。

天漸漸黑了,兩人飢不擇路地跑著,那些怪人還在追逐他們,讓他們盡管累極了也不敢停下。

隨著黑暗壟罩密林,他們卻仍是被躲在草叢裡的怪人趕著一直奔走,偶爾被黃藤纏住脹紅了臉掙扎出去後繼續跑,偶爾一腳踩空跌入草堆裡又站起再摸黑牽著手跑。兩個孩子狼狽地在黑暗中竄走,實在是隱藏在暗處的怪物太可怕,他們不知道停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兩個小朋友餓得兩眼花昏,口乾舌燥,這時候遠遠地在密林裡卻有火光吸引兩人如撲火的蛾。

他們也不管為什麼在這裡會有火堆,只是手牽著手往火堆跑。

只見密林中出現一開闊空地,空地有四個小孩圍在火堆旁,三男一女,看到他們時紛紛露出訝異的神色。

其中一位看似和他們同齡的美麗小女孩親切地招手,笑出兩枚可愛的酒窩:「過來啊,你們也是被怪物抓進來的小孩嗎?」

「你們也是嗎?」

喬狐疑地看著他們,然而火堆實在太誘人,他走過去將手放在火邊呵,那火的溫度很真實不是幻覺。

「挪!肚子餓了吧。」另一位黑膚的男孩笑吟吟地將烤得香噴噴的雞腿向喬遞去。

喬吞了口口水,實在是剛烤熟的雞腿還冒著油花,香氣讓他感到更餓了。

「給你吧,應該很餓了,吃點肉才會有力氣走出去。」那位美麗的小女孩對他點頭鼓勵。

正當喬伸手就要去接雞腿時,阿華已經拿起樹枝將那男孩手中的雞腿打掉。之前回答呼喚她名字的聲音破戒導致他們被牽入森林深處而迷路,她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她和喬都不會吃陌生人給的食物。

喬怒瞪她,正當他張口要斥責阿華時,另一道清脆的嗓音搶在前頭。

「阿華,你在做什麼的?我們好意給你們食物,你為什麼要浪費我們的好意?」卻是那個美麗的女孩出聲。

「你為什麼知道我叫什麼?」阿華將喬擋在身後,豎起手中的木棍向她。

「我聽到他這麼叫你啊。」女孩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看她,似乎不懂她為何發怒。

「那……你們又是從哪裡來的雞肉?」阿華退了一步,喬這時也感到不對勁而縮到她身後。

「呵……虧我們好心,你們真是壞孩子。」美麗的女孩生氣了,張口對他們吐出分岔的蛇尖,蛇尖顫動嘶嘶有聲。

另三個男孩子也變成矮小綠膚的怪物,伸長爪子對著他們哇哇叫。

「啊--」喬才剛尖叫一聲便被阿華又拉著跑,身後的腳步聲若有若無地追來,兩個孩子只能繼續往黑暗裡高高低低地亂走狂奔。

然而喬實在太累,腳一軟終於滾入密草中,阿華只得停下來護住他。

兩個孩子就這麼抱著在草叢裡一動不動,屏息著不敢出聲。只聽得那些腳步聲在週圍轉了轉又離去,四週終於陷入濃稠的寧靜之中。

他們似乎臥在一個地面的凹槽裡,正好是兩個孩子窩著夠大的地洞。寒風進不來,兩個孩子在夜裡緊緊抱著就這麼睡著了。

白天醒來後他們繼續尋找獵徑,找到獵徑後就繼續往前走,直到他們找到一條小溪才停下來喝水。

喬很快將糖果都吃完了,阿華便將自己保存的糖果分給他,自己則是找了些嫩草葉以及蕨類的內葉嚼食。後來還在腐木上找到一大叢木耳吃了些,喬覺得噁心是死也不吃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毒。

有時候那些追逐他們的怪物會出現,讓他們繼續疲於奔命,有時候他們似乎又只是遠遠的觀望。

阿華一到傍晚便會找到可避風的地方休息,她在野外有著小動物般的直覺讓兩人能安全地過夜,儘管一點也不舒適,但兩人至少都在令人感到恐怖的密林裡活了下來。

然而到了第三天,喬原本身體就不很健壯,兩天在野外遮騰下來就病倒了。他因驚嚇和寒冷而發起高燒,阿華找了個被雷劈出的樹洞讓他休息,又到處找水和任何可以入腹的食物餵給他吃。

阿華拿了些草葉蓋在他身上,能夠保暖並有遮蔽效果。這天他們無法移動只能待在原處,那些追逐他們的怪物跟著到了很近的地方。白日的時候阿華將隴給她的護身符放在喬身上,自己繼續在密林裡奔跑將那些怪物引開。

傍晚回到樹洞處,那些怪物沒有跟來,她總算鬆了口氣。然而喬的狀況並不好,他不斷盜汗以及囈語,阿華只能將利用濕褲管帶回來的水餵給他喝,並和他緊靠著取暖。

「媽媽、媽媽……我好難受……」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阿華只能對昏迷的友人蒼白地道歉,都是她的錯。

兩個小孩就這麼肩靠著肩、膝靠著膝,窩在淺淺的樹洞中發抖。

然而天一黑,那些怪物又找了過來,繞著樹洞發出濃重不耐的鼻息。

整個晚上,四周有雜亂的腳步聲圍著他們轉,焦躁地、腳步聲重重地繞著圈子。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喬燒得迷迷糊糊的,聽到那些聲響害怕地哭喊。

「不要怕,別聽他們的聲音。」阿華在喬的耳邊耳語,伸手將喬的耳朵摀住並將他的頭抱在懷裡護著。

啜泣聲慢慢低了下去,不久喬在她懷裡沉沉睡去。她獨自聽著四周混亂的腳步聲、沉重的呼吸聲,心裡的恐懼無人可以訴說,只能夠緊閉著眼睛,一面發抖一面等待天亮。

半夜曾有怪物靠得很近,爪子幾乎都快摸上阿華的臉,阿華怒極抓起一旁備著的棍子朝著怪物狠狠揮打,只聽到一聲慘厲的哭號那怪物便被打到草叢裡躲了起來。之後阿華便抱著木棍守在樹洞前,那些怪物似乎被嚇到了不敢再靠得太近,只敢在稍遠處嗚鳴。

直到悠悠的霧氣在林中盤旋,晨光亮起幽林的輪廓,這時四週原本混亂紊雜的腳步聲已經離去。阿華睜開眼,放鬆地嘆了口氣,大腿已經被喬的大頭壓到麻掉。

總算又過了一夜。

森林裡的氣氛似乎和昨日的不同,阿華困惑地仰頭。

四週的霧彷彿有生命般繞著他們轉,四週的寂靜中充滿某種阿華說不出的力量,她聽到四週的樹語密密地在交換些什麼訊息,卻已經不再誘惑她往森林裡走,那是平和寧靜如阿華習慣的樹語。

她往帶著霧氣的密林裡望去,一眼便讓她整個人都緊繃如弦。

豹,那裡有一隻豹!

那是一隻漆黑的豹,黑得就像是用剪刀將空間剪出一塊剪影的模樣,彷彿光完全被黑豹的身體吸收了,完全不透光也不反光。牠靜靜地站在樹林裡望著他們,黑豹優雅的身影裡有著讓人緊張的緊繃氣息。畢竟是掠食者,牠儘管輕鬆站著,週身強健的肌肉卻讓阿華明白,牠只需一瞬間就能咬斷兩人的喉嚨。

「牠要吃掉我們嗎?」喬不知道什麼時後醒來,壓低的嗓音中有著濃濃的鼻音,原來睡了一天一夜燒總算退了。

阿華看進黑豹的眼中,搖頭。

「我們跟牠走。」她扶著喬站起,續道:「你看牠的姿勢像是要幫我們領路一樣,我們跟著牠走就行了。」

喬張嘴想說些什麼,然而想到這幾天都是靠著阿華的直覺與野性才活了下來,便不質疑她的判斷。

於是行止莊重的黑豹在前領路,兩個孩子相扶持著慢慢走著,黑豹似乎知道孩子們的狀況不好,便不時停下來等他們。

喬不知道的是,最初的一個四目相對,阿華腦中留進一道心語。

『汝身上是九尾巫女所編成的護身符,吾知道汝。吾帶汝離開。』

阿華掩住訝色,安靜地跟在黑豹身後走。只見黑豹搖著水蛇般的尾巴,黑色的身影在越來越明亮的日光下有些許透明,她心裡一動便用非語回問。

『您原本不是黑色的豹,應該是雲豹吧。』

『呵,汝發現了,吾確實是這片山林的最後一隻雲豹。』

『您是這裡的山神吧,感謝您救我們出去。』

『救?吾非救汝,反而是將汝送回死地。』

『我不懂,您這是什麼意思?』

『這片森林告訴吾,山裡來了個由城市裡來的、半人半樹的孩子,就想將汝帶回森林裡著根,畢竟樹木在城市裡只會慢慢窒息。森林認為這是汝應當著根之所,卻沒想到汝卻不願待下而想往死地走。』

阿華一愣,沒想到這片森林實是好意。可是她不是一棵樹,她無法在這片森林裡著根也無法獨自住下來。

『對不起,我的根不在這裡,我有想要回歸的地方。』

『吾知,汝是聚水坪的人類女孩,汝想回去海之處所。』

阿華在心底「咦」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雲豹山神必定是隴的友人,也難怪他們有很類似的氣息。

『隴也來到這座山裡嗎?』

『等會便會見到了,汝真是個心急的孩子,這片森林將汝誤認同類真是錯大了。』

阿華暗吐舌頭,雖然她也想當一棵樹,但她更想有雙可以到處跑的腿。

他們跟著黑豹走了大半天,兩個孩子都餓到頭昏眼花卻只能緊跟著黑影走。他們沒注意到四周景像緩緩有了變化,密林緩緩開闊,他們走過長著芒草的稜線又穿越廣闊的箭竹林,最後繞進一大片松林時,阿華才驚覺他們竟然跟丟黑豹了!

「喬、喬,你還好嗎?」她搖晃一旁只是被動跟著她的友人,只見喬兩眼發直半放空地看著虛空。

她碰了喬的額頭後馬上縮回。好燙……喬的病還沒有全好,這半天走下來滴水不進於是病又復發了,能這樣被她拉著走這麼長的路已是難得。

阿華自己也是餓到兩眼昏花,卻只能拉著喬繼續往前走。

進入松林後,空氣中的氣味變了,有什麼很香的味道讓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狂叫。

她只能依照本能往香氣的源頭走,拖著喬加快腳步,不久便走出松林彎進一片開闊空地。只見空地上有兩排攤位,香氣就是從那些攤位傳出來的。

「我要吃……」喬半昏迷地往攤位處走,阿華拉了一下卻被掙開。

她想起讀到的新聞,那些被迷惑的人吃下的不是大魚大肉卻是泥巴……管它的!爛泥巴也能果腹而且還很營養,活下來比較重要,於是她也跟著喬往最近的攤位走去,渾沒注意到附近的人都停下來瞪著他們看。

喬走到攤位伸手就搶過一串肉串就要啃,阿華忙搶下肉串放回攤位,三天沒有進食一下子吃肉對胃腸負擔太大。她在攤位老闆們目瞪口呆下從旁邊的攤位拿起一塊蒸糕和喬分著吃,見他吃的嗆到又隨手拿過一杯飲料讓他先喝一口,自己才灌下ㄧ整杯冷飲。

這麼大剌剌的從攤位搶食物來吃,阿華一點也不覺得有問題。反正這只是幻境、這些非人原本就是要引誘他們吃爛泥巴,那他們就乾脆當成真正的食物吃得香甜點。

兩人吃完蒸糕又吃了飛鼠肉串和烤香腸,接著兩大杯涼茶下肚這才感到自己活了過來。

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這些打扮奇特的攤位老闆都很火,而居中的怪異客人都神色怪異地看著他們,隱約有「是人類」、「怎麼會有人類小孩」、「可以吃掉吧?」這樣的耳語在人群裡流動。

喬茫然不解,手中還拿著半枝香腸呆呆咬著,阿華則是注意到他嘴邊咬著的確實是肉而不是泥巴,這似乎真是個在山裡的非人市集,她尷尬地拉著他往後退了幾步。

「我認識這兩個孩子。」

人群分開從中走出熟悉身影,聚水坪的主人溫和地看著兩個孩子。「小草,你做得很好。」

阿華揉了揉眼睛,視線模糊一瞬擦乾又復模糊,這幾日的害怕恐懼一併湧上,她撲上抱著隴嚎啕大哭。

「好可怕、嗚嗚……真得好害怕……」

如果獨自一人走失她不會這麼害怕。當她帶著喬在密林裡奔走時,她害怕身體不像她那麼健壯的喬會因此死去,夜晚就算睡著了還不時驚醒去探同伴的鼻息。她很怕自己無法將喬帶回他母親身旁,手上握著那麼寶貴的一條人命,幾天的壓力大到她就快崩潰,卻也是這股壓力支撐著她餓了幾日且不眠不休沒有倒下。

如今一鬆下來就腿軟到再也站不住,她拉扯著隴的衣角滑坐地面,無法抑止從胸口湧出的情緒而大哭。

「哭得真醜。」

雙辮的女孩在一旁嘟嘴,看著她的模樣頗不屑。

阿華這才發現,站在一旁的竟然是在山裡火邊遇到的女孩!

然而她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的小同伴將軟弱無力的手搭在她肩上彷彿溺水的人試圖抓住浮木。

「喬?」

女孩的影子在水藍色的眼中搖晃兩下便消失,喬的視野中掠過樹影以及一角藍天白雲,接著便是一片無垠的黑暗。

□ □

喬似乎睡了很久。

他覺得好累、好累又好害怕,在黑暗中被怪物一直追著無法停步,然而當他哭泣的時候卻有溫柔的手安慰著他。一開始以為是母親的手,可是母親的手沒有這麼小又不如母親的手掌柔軟,這麼不柔軟的小手卻意外的溫暖。

有時候他哭得昏昏沉沉地,會有雙熟悉的大手抱著他輕聲哄著,用他所熟悉的法文安撫他,於是他便能夠安穩地進入舒服的深眠。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個日與夜,等他終於能夠睜開眼睛便發現他躺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敞開的木窗沒有紗窗的隔絕,外頭漫入的空氣潮濕且帶著土氣,陽光灑入房裡照亮一陣金塵。

他呻吟一聲,坐在窗邊閱讀的白髮管家忙放下書過來扶他坐起。

「石頭管家?你怎麼在這裡?」他咳了兩聲,喉嚨有些乾痛。

管家倒了杯水餵他,慢吞吞地等他喝完才說:「夫人擔心你,就要我到山裡來找少爺你了。」

「媽媽、媽媽還好嗎?知道我在這裡嗎?」

「夫人知道少爺在這裡,讓我待在這裡照顧你直到身體好了再帶你和阿華小姐一起回去。」

喬也不問管家如何在容易迷路的山林裡找到這裡,他很清楚白髮的管家並不是普通人,這種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管家很快煮了些小米粥,喬一面吃著不精緻卻意外好吃的粥,環顧這間簡陋的木屋不禁感到恍若隔世。

「皮爾,這裡是哪裡?」

「這是一個妖族部落,他們好心收留少爺和阿華小姐,夫人說等你回去後會和老爺一起上門道謝。」

「喔……那、阿華那個笨蛋呢?」

「阿華小姐在這裡守了你一天一夜,直到你的狀況穩定後就到處走走。」

「哼!」他將空碗重重放在桌上。如果不是那傢伙,他也不會落到這種境地。

「我睡了多久?」

「少爺睡了快三天了,還好今天終於醒了,要不然我這身老骨頭就是拼命也要將少爺揹出去看醫生。」

「皮爾,我想回家。」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他好想母親喔。

「等少爺的身體再好些吧。」他又添了碗粥:「多吃一點才會有力氣。」

「外面在吵些什麼?」

皮爾 側耳一會,笑道:「阿華和新認識的小公主玩得正開心呢,等少爺好了再和去她們一起玩。」

開心嗎?喬聽外頭吵吵鬧鬧顯然兩人的脾氣都不好,也只有聽不懂中文的管家以為她們正玩在一起吧。



「不可以坐這邊!」

「我就是要坐這裡等!」

「人類不准坐這裡!人類也不准待在村子裡!」

「我已經進來了,你不能這樣趕走客人!」

「我就是要趕你!你不能在這裡!我討厭你!」

看似八、九歲的女孩兒有著蜜色肌膚以及兩條梳得漆黑油亮的長辮,她擁有一雙黑夜般的大眼睛、嬌俏挺直的鼻以及性感微翹的脣,怎麼看都是個美人胚子。然而如今豐潤的小臉蛋卻是脹紅,漂亮的眼睛裡也噙著不甘的淚水,而她的山精好友--有著綠色肌膚的矮人--卻不知怎麼被那個傢伙收服了,甚至昨天還和她玩起躲貓貓的遊戲,也不聽她的話將那傢伙趕走。她好生氣。

於是美麗的女孩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呼喝坐在議事堂外的人類女孩。這裡是妖怪的部落,從她出生後就不曾有人類踏進一步,如今她卻眼睜睜看著教父讓兩個人類小孩進到部落裡,真是太過分了!

更何況這個討人厭的小孩就坐在神聖的議事堂外的石板上。她不知道那些石板是先人傳承下來的石板,人類連碰觸都沒有資格,何況坐在上面!可是叫她滾開她卻不聽,她憤怒的想將她拐到懸崖邊推下去,就像她之前對付迷途的登山客一樣。

部落的議事堂是個圓形建築,儘管重建了許多回,卻仍是沿用最早的石板,那是只產於靠近東方海岸的河谷溪石,也是她們的部族最早的地盤。

教父的祖先原本住在東岸,卻被人類驅趕而越搬越入深山。一開始是從外洋飄來的人,拿著弓箭和茅將他們驅趕入深山、佔了他們的土地,那些人類居住下來成為這個島的原住民,儘管他們才是更早的原住民。

至少這些新來的住民還懂得遵守大山的規則,懂得尊重他們這些較早的住民,他們耕作打獵的成果總會分他們一份,也祭祀他們所擁簇的山神和山靈。所以幾百年後,他們已經能和這些人和平相處,反而看著他們分成不同族群打打鬧鬧,不時為爭土地和獵場而流血或死人,而他們也樂意接受這些鮮血當成對大山的獻祭。

然而後來又來了新的人種,那些綁著辮子的人拿著武器將原本的這些住民趕往山裡,於是祖先們又得跟著被遷徙進入更深的山裡。

教父說,這塊土地很久以前有很多像他們這樣的部落。猴族有猴族的部落、鹿有鹿的部落、山豬有山豬的部落、山羌有山羌的部落,所有妖族都有自己的歸屬地,而他們的部落則是最大且腹地最廣的,擁有許多分出去的部落,每當秋季大家回到主部落參加祭典時,所有山林都迴盪著他們部族隱隱約約且纏綿無比的歌。

然而後來出現的人在很短的時間便毀壞大多部落,大片大片的樹林被砍伐,這個部落子民的皮毛被曬在空曠的土地裡,他們的彈子實在太毒太可怕。

不只他們,所有部族都遭到同樣的浩劫,如今幾乎沒有純種部族的存在了。他們的部族遷了許多次,每一次都會失去很多同伴、又會加入不同種族的同伴,形成如今的混種部落。

她的教父是部落的酋長,性格過份善良軟弱,將所有失去親人、失去部族的妖族都收歸族裡,當成自己的族人一樣關懷著。他是這麼的溫和心軟,幾十年前甚至還收留了一位人類孤兒,最後那名百合花的後代成了她的母親,生下她這個半妖。

她討厭她的人類血緣。

人類不斷擴張地盤,議事堂便因此拆了很多回、又被重蓋許多回,每次都是辛苦地將這些石板拆下千辛萬苦地運入山裡再重新搭起,為了不忘本。

這座山的守護神前一陣子死掉了,所以父親才會招集部落的大人商討是否該遷村這個問題,留在沒有山神庇護的地方太危險。由於山神的逝去是這個島的大事,許多其他地方的神祇都被邀請前來參加祭典,同時教父也詢問他們關於遷村的意見。

其中一位是大家都很尊敬的龍神,可是她覺得那傢伙也沒什麼嘛,不懂為什麼教父對他戰戰兢兢的?

他到的第一天晚上,教父安排酒宴和歌舞表演並請他上座,那位大人化成青年的模樣看起來頗無害,她在一旁看了很久,最後忍不住趁亂跑到他身旁問。

「你很厲害嗎?你能將人類從山裡趕出去嗎?」

那位大人看了她一眼,她覺得彷彿內心的秘密都被他看出來了,她也不規避而是驕傲地挺胸道:「我才不像教父那麼怕人類。以後等我接過教父的位置變成這裡的主事後,我要將進入山裡的人類都殺掉。」

「可是啊、」她瞪著他:「如果你像大家講的那麼厲害,你應該能將人類都趕出去吧?為什麼卻什麼都不做?」

「你無法將人類都趕出去吧?」她撇撇嘴,又「哼」了一聲作為語助詞。

龍神淡淡地回問:「你的血管裡流著人類的血,你也要將自己趕出這片山林嗎?」

她宛如被踩到尾巴的小動物般大怒:「我、我才不是人類!」

「你有人類的血統,這是你無法否認的事實。」

「我、我、我……」她彷彿受到極大屈辱地脹紅了臉:「我討厭你!」

教父酋長發現她正在對貴客大吼大叫,頓時繃著黑臉喝止她:「貴兒,不可以沒有禮貌!」

「你們這些無能的大人!」她對著這一廳的貴客和族裡的長老們吐舌頭做鬼臉,邁開小腳衝了出去。

她很生氣,這些大人只會關在屋子裡討論半天卻沒有做為。明明就是人類毀了他們的山林、逼著他們一直搬家,害他們一直要放棄原有的生活。而且她根本就不想要自己的人類血統,她對她那無緣的親生的父親很生氣,為什麼要和人類在一起還生下她,她痛恨自己血管中流的血,她痛恨所有提醒她這點的人。

那位大人輕飄飄地踩到她的痛點,她討厭這位神祇,更討厭他帶來的兩個人類臭小孩。

「煩死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對著那個厚臉皮的人類女孩又叫又跳許久,終於受不了地跩著山精同伴跑走。

□ □

天藍得刺眼。

阿華深吸口氣,空氣單薄乾淨得讓她呼吸時感到胸口微痛。高山上有種純粹的寧靜,彷彿耳朵裡的聲音都被某種看不見的蟲吃掉了,那種靜是種天寬地廣的靜,是種雲飄動也會發出聲音的靜。在平地全然感受不到的靜謐。

群山擁簇、緊鄰著兩彎宛如藍寶石般的高山湖泊,這是個藏在圈谷裡的妖族部落。乍看之下像個普通的人類村落--空地裡種植大米以及高山蔬菜還養了幾隻雞,村裡人穿著人類的衣服皆人模人樣,儘管大多都是小孩子和老人,村裡寧靜安和的氣氛是阿華不曾感受過的。

部落裡沒有電,水取自一旁的湖裡,由於高山湖泊的水源不穩定,部落裡用水限制嚴格,如非必要便不能用水。部落裡別說電子器材或現代產品,就連一本現代雜誌或是流行書籍都找不到,彷彿關起門來的桃源,小心翼翼地排斥著所有人類文明,部落裡一點平地的文明氣息也沒有。

喬肯定會因為沒有沖水馬桶和電燈而吵著要回去,阿華卻適應良好,她喜歡待在菜圃裡幫忙缺了牙的老人耕作,也和會變成小動物的孩子們玩耍,她很快便被部落所接受。除了部落的小公主之外。

部族的小公主她曾經在聚水坪上遠遠見過一面,是個和她看起來同齡的美麗女孩。然而她知道在山林裡迷路時,追逐恐嚇他們的便是這位小公主的手筆。她身邊還有幾位山精小跟班,也就是一開始抓住她的手將他們牽入深林中的怪人,如今阿華也已和他們混熟,也知道這些山精看似可怕但其實性格單純善良,如果不是受到小公主的指揮,他們不會隨便在山裡牽引人。

酋長是位和善的大鬍子伯伯,對於小公主幾乎過於尊敬畏懼,讓人不覺得他們是真正的父女,後來從村民的耳語中得知小公主其實是大鬍子伯伯收養的義女,她擁有一半的人類血統。

阿華並不討厭她,只是進入村子後一直被小公主挑釁、排擠,讓她對小公主也無法和顏悅色。

這日喬終於睡醒,她鬆了一口氣卻也不想待在屋子裡頭聽喬小少爺發怒,想要離開村子走一走卻擔心又會迷路,無聊間便坐在議事堂外等待。

那日隴帶她回來後便又又和一群大人一起進入議事堂討論,已經幾天了都還沒有結束。

村子裡的氣氛也很怪,老人的臉上有著徨徨不安的顏色,大人們嚴厲禁止孩子們離開村莊進入山裡玩,她平時都待在議事堂外無聊地等待,一個人不敢亂跑就怕重蹈先前的錯誤。

她等了一會兒就被小公主跑過來趕人,她性子一起不願離開就這麼將小公主氣走。

之後她進入木屋裡探看喬的情況,卻被小少爺摀著鼻子要她這隻髒兮兮的小豬走開。也是啦,她這周以來在山裡將自己弄得灰頭土面又沒有洗澡,如今長髮油汙糾結,白皙的肌膚也蒙了層砂土,原本的衣服更是看不出本來顏色,但她卻不在意,如此在山裡野放反讓她感到很自在。

她又回到議事堂前等待,只要坐在湛藍到不可思議的天空下,就是什麼都不做,如此放空也很愉快。

她仰頭看著比圖畫書裡的天空更藍的天空。這裡的天空這麼藍又這麼低,一到晚上星星清楚燦亮得彷彿一伸手就能夠碰到,星星多到聚成一條河,這是在平地看不到的景象。

議事堂外有條蜿蜒的黃土路直延伸到幾株蒼老的雲杉之間,沿著這條路再往下便是一大片箭竹林,若沒有大人帶著恐怕會迷路。

突然她看到黑色的大貓從雲杉間探出頭看她,她不禁屏息。黑色的豹在林間半隱半現,若不經意便會錯過,那雙黑幽神秘的眼深深和她對看,時間彷彿被那雙眼所凍結。

黑色的豹子窩在草叢間一動不動,似乎和村子保持距離不肯進入,一雙看不出情緒的眼卻又盯著她不放,阿華覺得自己彷彿是被盯住的獵物,然而黑豹的眼中沒有惡意,甚至阿華感到暖意,彷彿牠正邀請自己跟著牠進入山林裡。

然而阿華沒有動。先前迷失在森林裡的記憶猶存,她不是學不乖教訓的孩子,於是她一動不動和黑豹大眼瞪小眼,直到黑豹感到無趣轉身離去。

目送黑豹消失在長草裡,阿華鬆了口氣卻又感到失落,她似乎放棄探索山林的難得機會,但是她還是想守在議事堂前等隴出來比較安心。

正當她對著草叢發呆的時候,一只大手揉上她的幼髮。

「小草,想要回家嗎?還是再走一段路?」

她抬頭,隴化成的人類青年目光溫煦地看著她,讓她自由決定要回家還是要再進山林。

「可以嗎?」她怯怯地揪住他的袖角:「可以跟著你入山嗎?我還不想回去。」

她雖然想念聚水坪的風和水,卻還不想回到大屋和學校,更何況這裡就是天然的大教室,她在這裡可以學到更多。

「走吧。」他領頭走入一人高的箭竹林裡,阿華連忙跟了上去。

隨著高度下降,不久林相便從缺少變化的箭竹林轉為蒼鬱杉林,空氣也越發潮濕而溫暖。偶有蛇般的藤纏繞樹上,樹皮披上地衣和苔,杉木朝著天空舒展枝葉,杉葉被陽光曬出芬芳的氣味。

穿越大片杉林沿著山坡腰繞而下,透過樹頂的縫隙望去可得舒爽的藍天,然而下到鞍部後,杉林被低矮的密林取代頓覺陰暗涼快,又是到處可見阿華討厭的地雷植物--咬人貓、咬人草和黃藤,然而不似之前她和喬那樣不擇路的亂跑不時中獎,隴在林中的行進舒緩從容,跟著他的阿華順利避過地雷走得很安心。

兩人一路踩著獸徑越走越深,樹木也越發高大強健,卻不若溪頭保護區那麼多巨大的檜木,這片森林也沉靜得讓人感到困惑。然而這片森林仍對他們唱起歡迎的歌,許多鳥兒也好奇觀望,不久便有一小群不同顏色的鳥一路尾隨他們。被一群鳥兒窺探阿華並不覺得討厭,只是這些鳥兒的竊竊私語有八卦氣息,阿華暗暗嘆了口氣,好不容易才能和隴獨處的。

兩人一直走到傍晚,隴教導阿華辨識適合生火的木種,阿華樂的撿了一堆柴備用,樹林裡最不缺的就是木材。等她撿足大大小小樹枝回來,驚喜的發現原本跟隨他們的鳥群留下一堆果子才離開,今晚的晚餐有著落了。

等空地生起溫暖的火,阿華一面烤火一面撿著果子吃,只能說鳥兒撿的果子品質都有保證,不但甜又多汁還保證附贈又肥又大的蟲子在裡頭,阿華便只能慢慢邊吃邊挑吃到滿手果漿。

她一邊吃一邊偷看隴,只見他將火升起後便對著火堆一言不發,一副獨自也能悠然自得的模樣,她有時也不禁懷疑她愛放空的習慣或許便是向他學來的。

火光照亮青年的沉靜面容,那是再多時間也讓人看不膩的俊美,當他這樣安靜坐著,彷彿四周的風和水都跟著凍結住了,然而他一動,又似乎整座山的山嵐也隨之動了起來。

吃飽後,阿華在火邊自己鋪上乾葉在上面滾了兩圈,吃飽又被火烤的暖暖的且沒有怪物在林間追逼他們,實在和那先前幾天的遭遇相差太多,果然旅伴得找對人。

安靜的夜裡飄來一只彷彿由月光織成的蝴蝶,阿華好奇地看著那隻眼熟的金色蝴蝶翩芊地飛到隴身前,停在他指尖上扇著翅膀。

「那是石影叔叔的蝴蝶嗎?」阿華忍不住窩到青年身旁。

「嗯。」他任由蝴蝶又搖搖晃晃地飛走,摸摸她的頭要她累了就先睡。

柴火發出細微的嗶啵聲響,空氣中泛著松脂燃燒的香氣,夜裡的山林無比寂靜,然而仔細聽又可得蟲鳴和夜梟的啼聲,偶有幾聲高亢擾人的獸啼,阿華在村裡聽人提到過,這是山羌的叫聲。

「隴,你和這裡很熟嗎?」

隴望進幽暗的森林深處,微笑:「我年輕時便時常來這裡飯後散步。」

這塊小島並不大,所以整個島都在龍神的散步範圍內,他也因此結識這片山林的守護者。

島上擁有許多不同面貌的地域,每個區塊由不同種族的守護者所管理。這些守護者熟知自己地域的衣草一木,無須干涉地域中的住民,他們的存在自然便安定整個地域。

這整個區域的森林曾經由雲豹一族管理。

他一開始認識的是前一任守護者的祖父,然後是前任的父親,一代傳一代,再來是族裡的最後一隻雲豹看護著這片山林。

曾經這裡原本是一大片茂密的紅檜森林,古木蒼桑,千年以上的巨木成林。

漢人來了之後先是砍到一批古木,一直砍到山腳下後被山裡的住民阻擋才沒有繼續砍樹,然而日本人來了之後又將剩下的巨木都砍光,又在和當地住民的爭鬥中將剩下的樹林轟炸得七零八散。

他在無數次飯後散步中看見這些改變,看到森林變成焦土,然而旺盛的生命力又緩緩占據這片土地。

但是造成的傷害已經很難再挽回。紅檜森林裡,古老的樹木教導年輕的樹木如何成為森林得一份子並學習各種歌,一便是全、全便是一,這就是森林的道。然而當古木被砍掉,樹木階層出現斷層,年輕的樹林失去長老教導,森林的恢復變得緩慢而困難。

尤其當前任守護者,同時也是這片山林最後一隻雲豹去世後,缺少守護者的山林頓時失去平衡,要回復到先前的狀態更加困難。

他看著火光想的出神,直到小草揉著眼睛,他便摸著她的幼髮要她先睡。

「嗯!」小女孩倚著他沉沉睡去,睡著前她默默許了個願,希望時間可以走得慢一點。

□ □

阿華醒來的時候,火堆裡只剩點點紅炭散發熱氣,她卻一點也不感到冷。

清晨的光悄悄地侵入密林中,灰藍的色彩浸染整個森林,她環目四顧,隴卻不在身邊。

一醒來便發現獨自處在陌生的野外裡,先前的迷路記讓她頓時慌了起來。

她緊張地環顧四周,只見各種不知名樹木朝著天空生長枝夜蔓開搶奪光線,交錯枝幹間偶爾有漏網的天光灑落地面,亮起大片地衣以及苔蘚。近日已然熟悉的景象讓她緩緩放鬆下來,她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當她一旦靜下心來,她便聽見了,森林的歌聲緩慢地在晨霧中鼓動,那是種過份安靜的聲音,阿華就是感到很親切。

是的,她不孤單。

正當她將剩餘的炭火用濕泥土熄滅時,隴也帶著一壺以陶罐裝的水回來了。阿華沒有問他從哪裡取得水和陶罐,水是她從未曾喝過的香甜。

她滿懷感謝地遞回陶罐後,仰頭看著樹頂許久,突然指著某個方向問:「隴,我們是不是要往這個方向去?」

她並不清楚隴打算往哪裡去,然而樹語密密地指引著那個方向。

隴微笑:「小草,今天由你帶路,我們走吧。」

於是她聽從樹語的指示在前領頭帶路,隴在後耐性地跟著不時停下確認方向的小朋友。然而阿華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於是許多次正當阿華就要踏入大片咬人貓時被隴拉回,偶爾不小心被黃藤越纏越緊,隴也會將她從黃藤陷阱中帶出。

阿華這日走的好累,她不懂為什麼昨天跟著隴走在森林裡會像是走在莊康大道,她再怎麼走都像是走在滿地地雷的戰區裡頭。潮濕的泥土侵入鞋子裡頭,衣服和頭髮都被汗水浸濕,一身又濕又黏的很不舒服。他們一直走到下午,密林突然開闊,樹冠讓出空間讓陽光灑在一大塊空地上。

阿華對著眼前的景象張口結舌。

潮濕的青石板上長了苔,支撐房舍的木頭已經半腐朽並長出各種菌類,儘管房舍旁的溝渠裡雜草叢生,眼前確確實實是個荒棄的原住民部落。

隱藏的深林裡的廢棄房舍俱有堆疊的很高的石板作為舍基,房舍內部比外頭低,於是許多房舍裡都積了水,然而原本為草木堆成屋頂已經倒塌,落入的日光照亮屋子內部。阿華站在門口往裡頭觀望,可見昏暗的角落裡堆了陶罐,偶爾還能看到灶台以及床板。

周遭過份寧靜了,阿華不禁感到有些恐怖。儘管這個部落似乎空置很久都快被森林所占領,但部落裡的氣氛卻是那麼嚴肅,彷彿有很多人正看著他們。

她有些畏懼地轉頭看身後的隴,青年摸摸她的頭微笑:「小草,我們出去吧,不要打擾到人家。」

「好!」她點了個大大的頭,她伸手牽住青年的手,頓時不再感到害怕。

時序已近黃昏,他們在部落外的森林裡找了個空地休息,剛升起火堆阿華便累到窩在火堆旁睡著。

第三天他們繼續往森林深處行走。當他們越走越深,樹木也越來越高大、樹木的歌聲也越發細緻。

阿華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確?又他們正走的直路還是繞著圈?走了三天的路,她的小腳好酸,她累到一點東西都不想吃,頭腦也好疲倦,她也分不清楚樹歌所指示的方向是否正確。然而每當她回頭看隴想確認她的方向是否正確,隴也只是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她忍不住想,就算自己只是在繞個大圈,他應該也不會介意。

走到午後時她找到一條潺潺小溪流,她喝了幾口水頓時感到疲倦去了大半,脫下鞋襪將疲倦發紅的腳浸在冰涼的溪水裡,她覺得這條小溪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小溪了!

休息過後,她卻發現自己找不到該繼續行進的方向與道路。小溪像是會唱歌一樣,午後的陽光亮起跳躍的水珠,就連樹木的歌聲也和小溪唱和,這一切都像是在歡迎她留下。

難道這裡就是終點?

她休息很久才繼續行進。隴帶著她沿小溪的河谷往上走,辛苦的爬坡,已經很疲倦的阿華走的很慢很喘,於是一大一小走走停停,直到近傍晚的時候終於眼前一亮走出密林,原來小溪的源頭竟是一個隱在山裡的小湖!

黃昏的霞光浸染湖水,許多巨大的沉木半隱湖中,藏在深山裡的湖像是個過於美好的夢境,阿華呆站了許久,她完全忘了雙腳的疲倦,能看到這樣的景色、被包圍在如此靜謐的氣氛中,就算再多走幾天也值得。

於是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注意到早該注意到的存在。

離岸邊不遠處,黑色的豹浸在湖水中只露出大頭和一整條優美的背脊,然而這一次阿華終於看清楚了,雲豹之所以是黑色的,是因為牠的身軀由黑夜的影子所組成,透過湖水還可看見黑色裡沉著許多星光,那是星星落到地上、落在黑豹身上的光,已經是亡靈的雲豹借由暗夜裡的陰影和星光才得以繼續存在。

她抬頭看了看一旁的隴,只見他取出一個用紅線綁起的布包,喚她:「小草,將這個放在那顆石頭上打開。」

雖然不清楚裡面有什麼,阿華還是跑過去取了布包,拿在手中有些沉,在靠湖邊的岩石上將布包打開放上,原來是塊醃肉和一小包檳榔。

顯然這是給黑豹的禮物,黑豹卻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動也不動。

她放好後又等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隴,青年喚她:「阿華,過來。」

她摸不著頭緒,卻仍是聽話的跑回他身邊,隴按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得更近。

黑豹這才懶洋洋地游近岸邊,壓低身體繼續泡在水中,大頭湊到布包上嗅聞。當牠聞著臘肉和檳榔的味道時,彷彿有什麼被抽走了,阿華看到臘肉和檳榔很快乾癟脫水並失去顏色,等黑豹的大頭離開石頭上時,布上的食物已經變成一整團黑色腐敗看不出原狀的東西。

阿華不自覺退了一小步,悄悄握住隴的手。

『不客氣。還有感謝招待。』

她聽見黑豹傳來的心語,一直過了許久才弄清楚黑豹話語中的含意。原來那個布包是為了感謝牠引領她和喬離開森林的禮物,所以隴才會要她自己放到石上打開。

『這孩子是您的巫女嗎?很安靜的孩子,就連妖族的孩子裡也找不到內心這麼靜的孩子。』

「不是,小草就只是小草。」

『呵,果然是株可愛的小草。』

接下來一人一豹又聊了些阿華聽不懂的話題,聊到天黑後才離開。隔天回程時阿華問了隴許多問題,這才慢慢拼湊出關於黑豹的真相。

這是這片山林最後一隻雲豹,也是原山林的守護者。部落的議事堂裡就供著雲豹的屍身,山裡的住民一面哀悼牠的逝去,一面討論村子何去何從。

失去了守護者,山林不再平靜缺乏平衡,為了躲避人類越來越深入的開發與破壞,他們只能無可奈何地遷往更深的山裡躲藏,一部分人選擇離開山林試著融入人類社會以求生存。

雲豹的靈魂卻被山林留了下來,藉由暗影與星光才得以成形,牠再也無法出現村裡,只因牠已經是能夠奪走生氣的不祥存在。

最後的雲豹山神只能這樣繼續存在著。牠本身就是死亡,卻也是山林的影子和命運。

牠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存在多久。只有在天空黑得如最純粹的墨、擁有一整個夜空的無暇星光的地方牠才不會消失。而以近年來光害擴張的速度來看,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然而牠猶今掛心的,除了這片山林外還有牠的小女兒。

牠在年輕時和一位人類少女相戀。她是百合花的後代,自小便像個山林之子在山裡自在奔跑,她的山歌不可思議的嘹亮美麗,她一唱歌跳舞似乎整片山林都會相和。她就這麼認識當時山林之主並墜入愛戀中,他們甚至有了後代,那就是現在的白芷。

牠在戀人因難產過世後便將嬰兒交給部落扶養,默默觀察著她的成長,並讓山精陪伴她且保護她,沒想到養成一個過份任性的孩子。

然而牠如今已是影子山神,牠無法再親近女兒甚至引導她的成長。

果然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阿華想起那位小公主便能夠理解黑豹叔叔的擔憂了,不過這些都不是她該放在心上的事情。

她深吸口氣,森林的空氣泛著木頭的香味,樹林的歌聲潮濕而美麗。

快要離開森林的時候,阿華走的很慢很慢,儘管很累,她實在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

直到一次休息時間的時候,小女孩對著青年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這裡的森林會唱很美很美的歌,和我以前聽過得都不一樣。」她的小臉儘管髒污得看不清楚原本的膚色,她的眼睛卻是晶晶亮的彷彿會發光一樣。

「隴,我有夢想了。我的夢想就是要認識更多的森林和更多的海。你覺得呢?」

「很好的夢想喔。」青年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

「嗯!」小女孩彷彿得到鼓勵的用力點了頭。

一大一小繼續行走,兩道影子緩緩消失在森林裡的濃綠淡影裡。

□ □

當阿華終於洗到這麼多天來第一份熱水澡,那一刻她覺得熱水器真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

她回到山下後自然引起一陣混亂。

兩個孩子的消失被當成山難處裡,甚至上了新聞版面。辛苦的搜救人員在溪頭附近找了很久最後在崩壁旁失去這些孩子的足跡。正當他們都快放棄的時候,其中之一的孩子卻出現了,問他發生什麼事情,累壞的孩子還發著高燒被自家管家抱在懷裡,語焉不詳地囈語著綠色的怪物。

又過了一周,正當大家都認為另一個孩子的生存機率幾乎為零時,她卻自己走了出來,雖然一身髒汙土垢卻毫髮無傷也沒有受難者的狼狽,精神也很正常並拒絕被送入醫院檢查。

當她被問到這些日子的遭遇時,她也只是提到將他們拉入箭竹叢的山精,對於其他遭遇則是語焉不詳的說她忘了。

大人們都說他們是被「魔神仔」給牽走了,就此做為這個事件的結論。

她回到大屋時也被院長和阿姨們詢問眾多問題,然而她只能一言不發的放空,她就是不想對人提起那些日子的遭遇。

曠課兩周後再度回到學校已經接近期末。

一下子從寧靜的山裡回到忙碌的課堂上,阿華一時間有些適應不良。她趕不上進度,書裡的內容也進不了腦子裡,於是期末考的結果便是悽慘的一片紅,她甚至得用暑假的時間留校補課和補考。她不禁羨慕起能夠正大光明翹課休養的喬可以躲過這些討厭的考試。

然而阿華不後悔這份悽慘的學習成績。山裡的日子讓她學到很多,比在課堂上曠掉的兩周能學到的更多,她甚至見識到山林的美麗與哀愁、美好與恐怖。

而且她還因此得到了重要的夢想。

阿華不禁期待起來年的校外教學了!

而且從山上下來後她特別容易對一些平常注意不到的小事感動,像是熱騰騰的飯菜、一堵能遮風避雨的牆以及便利的沖水馬桶。

柔軟的枕頭、被子上有曬過陽光的味道,於是是在這樣的夜晚裡,她躲在溫暖的被窩裡睡得像隻小貓一樣,她感到很幸福。

然而才剛離開山林不久,她又開始想念起山裡的霧與天空,還有森林潮濕美麗的歌聲。

於是夢裡又堆滿了蒼翠的綠。

「我回來了」,小女孩的微笑燦然如湛藍的天空。


【校外教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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