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5

觀察者。蓮馨篇 1-5

明朗的週六,風柔軟地拂在眼皮上,後殿後的竹林翠綠如洗,蓮馨忍不住走了進去,在不大的竹林中聽著竹葉相摩的沙沙響聲。

一睜眼便看到從竹枝中掛下的青蛇,懶洋洋地昂首於陽光中。

「早安,你也喜歡曬太陽嗎?今天真是好日子。」蓮馨抬頭看著青蛇,歡快地和牠打著招呼。

青蛇只懶懶地望了她一眼,便縮起身子,將柔軟身軀盤在竹幹上。

「大家都在忙呢!」她逕自出了竹林,經過後殿的時候,她停步往暗沉的殿內望去。

只有幾縷陽光從高窗灑下,斜斜落在居中的彌陀像上,照亮供臺前蒲團一角。大殿裡很安靜,屋樑殿牆長期被香煙薰繞,都變黑了,蓮馨看過去殿中黑鴉鴉的,只微弱地看出一點事物的輪廓,黑暗中有種凝重的壓力。

太安靜了,彷彿就連風都不敢進去,陽光也只在殿外徘徊。

然而望著居中浸潤於光中的塑像,慈眉大眼,圓臉上是豐滿的笑,雙手放在圓滾肚皮上,有種看盡世情的雍容。

蓮馨合掌拜了三拜,便安靜地看著殿中的彌勒爺爺,就是這樣看著他的笑容心中就不再急躁,她感到奇妙的寧靜在比身體深處還要再深的地方,發芽。

很奇怪的感覺,但她不討厭。

在報國寺用完午餐,蓮馨的爸爸又找法戒法師談論詩文去了。他帶了剛拿到手的,清前的大紅袍去泡茶,兩人便一面品茶一面論茶。小蓮馨喝了幾杯,只覺得那麼小的杯子喝不過癮,卻也說不出好喝與否。

蓮馨的爸爸低聲笑她 "牛飲",便拍拍她的頭讓她自己去一旁玩耍。

於是小蓮馨沿著白牆,來到爺爺師父的地方。才剛進院子,她便欣喜地發現花架上的紫籐都開花了,一串串地宛如紫色的葡萄一般,發出淡雅的芳香,蜜蜂嗡嗡地穿梭花間,振翅低鳴。

這麼好的天氣,風也清爽,白雲低低飄過,陽光也溫和不炙人,待在屋裡多可惜?

老爺爺師父的寮房窗戶敞開著,雖是陰暗如昔,屋裡原有的污濁空氣已被清走,原本骯髒發臭的被褥也讓蓮馨的母親換新。老爺爺師父仍是如往常般,斜躺在床上轉動念珠誦念佛號,他是那樣用力地握著佛珠,彷彿那是生命中唯一能夠握住之事物。

「爺爺師父,」蓮馨在他床邊墊起腳跟,將手放在他的手上:「出去曬曬太陽好嗎?」

年老僧人垂著衰老的眸,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蓮馨很快地便將屋裡的木椅搬出,然後小心且吃力地將他扶了出去。
幾天不見,老爺爺師父的腳似乎又更僵硬了,蓮馨滿頭大汗地將他扶到椅上坐下。

陽光將風曬的暖暖的,吹落一地紫色花瓣。一切都很平靜,香風送暖,但小蓮馨卻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在院子裡暗暗飄送著。

那種味道,真的很奇怪,小蓮馨動動小鼻子,在空氣中來回地嗅著,卻只聞的到紫花的香氣。但她卻可以 "感覺" 到那股怪味。那種怪味,有點像是螞蟻身上的味道,又有點像是下雨時雨的味道,很奇妙的氣味,她一點都不喜歡,總覺得那股味道會帶來不好的事情。

她有些害怕,便挨著老爺爺的椅子坐下.老爺爺師父仍是緩緩地轉動著佛珠,咕嚕咕嚕地念著佛號,彷彿操著蓮馨不懂的語言一般。但他語音的規律卻讓蓮馨安定了下來,雖然那股異味一直在身旁繚繞不去,但有了老爺爺師父的陪伴,蓮馨不怎麼害怕了。

於是她開始追著飄落的花,在小小的院子裡和風玩著撿花瓣的遊戲。不多久,她的手中已收集了一把芬芳的紫色花瓣,蓮馨想將花瓣帶回家,讓媽媽也聞聞這個好舒服的花香。

一轉頭,老爺爺師父的身上也掉了許多紫色的花瓣,小蓮馨將手中花瓣小心地用手帕包起放到一旁,便趴在老爺爺師父的扶手上,墊著腳小心地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將花瓣撿掉。

那股異味更濃了。

蓮馨心神不定地停下了手,眼睛卻緊緊的看著老爺爺師父.他緊閉著眼,臉上皺紋深刻地互糾著,額上幾道風霜疤痕更如刀刻般明顯。老爺爺師父軟軟地癱在椅子中, 手中的佛珠仍是緩緩轉著,他卻突然睜大了眼,混濁的眼珠青灰灰地在虛空中找尋著什麼.蓮馨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除了落花和白牆,卻什麼也沒能看到。

她回望著老爺爺師父,卻發現他仍是不停地念著佛號,手中的轉珠卻停了下來,右手無力地垂在木椅上。然後,蓮馨看到他混濁的眼中凝出清澈液體,毫不遲疑地滑落臉上溝渠中,但最令她驚訝的是,停下了佛號,他的嘴角卻揚起,露出稀稀落落的牙齒,那是個純真如嬰兒般的笑。

「爺爺師父,你笑起來那麼好看,應該要常笑笑才是。」蓮馨忍不住脫口而出。

但年老僧人卻沒聽見,他緩緩地閉起眼睛,微笑就這樣凝結在臉上,他就這樣睡了過去。他的手鬆了開來,佛珠落在地上發出清脆撞擊。

「啊,掉了!」這是第一次蓮馨看到老爺爺師父不再握著佛珠,她忙將佛珠撿起來,放在他的手心。

她又搖搖他的手,輕聲喚他:「爺爺師父,在這裡睡覺會著涼,進去睡好嗎?」

沒有回應。

她不再叫他,卻到屋裡拖了件薄毯出來蓋在他身上,然後在一旁安靜地看著落花。那股異味還在,但是蓮馨卻不再因那股怪味而感到憂心,爺爺師父的笑容於腦海中盤旋不去,就因為一個笑容,她安心地欣賞著滿院的落花。

紫色的花辦也落在老爺爺的身上椅上,她卻不再撫去落花,干擾了這自然的寧靜。

老僧人睡了很久。

小蓮馨靠在他腳邊,也香濃地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她才發現天色已近黃昏,冰冷的風吹過小院,被風颳皺的花瓣在地上打轉著。

站起身子動動被壓麻的腿後,小蓮馨再次搖搖老僧人:「爺爺師父,我們進去屋子裡面,外面好冷。」

但老僧人卻仍是睡著,在她一搖之下,那串佛珠又從他手中滑落地面。

小蓮馨撿起落地的佛珠。那串佛珠被摩挲地光滑順手,她怔怔地握著佛珠,卻不知道該怎麼叫醒他。

細細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卻是另一位住在小院裡的年輕僧人回來寮房。

眼看著他就要走回自己的房間,蓮馨忙叫住了他:「師父,等一下……那個,嗯,老爺爺師父睡著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扶他回去睡覺,好冷。」

年輕僧人莫名地望了她一眼,快步走到年老僧人身邊俯身,臉色微變,他伸手在老僧的鼻尖探探,又摸了他的手腕,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便快步離去。

等他回來,太陽都下山了,蓮馨有些焦急地看著漸黑的天際,爸爸找不到她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年輕僧人卻帶了幾位中年僧人,他們圍在老爺爺師父的身旁,低聲說著什麼,然後又來了幾位年輕僧人將他抬回床上,一群人就圍著床邊合掌誦經。

蓮馨獨自站在院中,屋裡開著燈,流洩在院中的燈光將她的背影拉得細長。她想要進去屋子裡看看,但剛站到門口,一位年輕僧人卻將她擋在門口,彎腰輕聲地要她安靜跟他走。

於是蓮馨便無聲地跟著年輕僧人在寺院中東繞西繞的,來到偏殿的茶房裡坐下.他要蓮馨乖乖坐在那裡不要亂跑,他就去找蓮馨的父母過來。

在他離去前,蓮馨忙叫住了他:「師父,老爺爺師父怎麼了,他生病了嗎?」

他回身,語音平靜無波:「法泉法師,死掉了。」

不再回首,年輕僧人便已離去,留下蓮馨在寧靜的茶房裡獨自坐在對她來說頗高的椅子上,等待著爸爸媽媽來找到她。

就在這一天,她學會了,原來那股異味就叫做「死」。

她遇到了死亡。



茶水室裡開了一盞暗黃的燈,小小人兒坐在寬大的座椅中,曲起了小小的腳,抱著膝蓋將頭埋在膝間。

「馨馨!」
熟悉的聲音卻是微顫,蓮馨抬頭,目光朦朧地望著門外的來人。

蓮馨的母親一到茶房門口,就看到小蓮馨嘴角倔強地抿著,小臉毫無血色地蒼白著。她忙奔了進去,將小蓮馨一把摟在懷裡,嘴裡不住聲地安慰著她:「馨馨,沒事了,別怕!」

蓮馨雖然很奇怪為什麼媽媽那麼緊張,不過她覺得有點冷,便回手抱著媽媽溫暖的身子。

小鎮的日夜溫差頗大,白日溫度適人,但一到傍晚便吹起了朔風,溫度輕易地便降個十度。蓮馨的身上一暖,卻是爸爸站在身後,將寬大的薄外套搭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拉了拉滑落衣領。

這時連馨的媽媽放開了她,不捨地上下打量著她。

蓮馨看看媽媽,又轉頭看看爸爸,平靜地說:「老爺爺師父死掉了。」

「馨馨,」蓮馨的媽媽發出嗚咽似的聲音:「可憐的馨馨,一定嚇壞了……都是爸爸的錯!」

她抬頭瞪了他一眼,蓮馨的爸爸不自在的縮縮肩膀。他被罵得實在不冤枉,因為胡塗老爸是真的忘了應該去找小蓮馨。

下午法戒法師處來了位風雅的客人,他們越聊越是起勁,一直到天黑了都沒注意到時間的飛逝。最後還是寺方派人來告訴她蓮馨在茶房等著他,又讓人打電話到他家裡讓蓮馨的媽媽過來一趟。他還沒走到茶房就被蓮馨的母親逮個正著,看來今晚不好過了。

蓮馨有些奇怪地看著和平時不同的父母,為什麼他們那樣的緊張、擔心、難過?

「爸爸,肚子餓!」她只是從椅子上站起,伸手環住爸爸的脖子,讓他將自己抱起。

小時候爸爸總會這樣將自己放在頸上帶著她到處走,但這一年來他卻總要她自己走。今晚爸爸怎麼看都像是有機可乘,小孩子是善於觀察情緒的生物,這樣的好機會怎能放過?

「媽媽煮好了晚餐,我們回家吃吧!」

蓮馨的媽媽摸摸她的臉,卻低低嘆了口氣,又狠狠地瞪了枕邊人一眼。

如願以償地坐到了爸爸的頸上,蓮馨嘴角滿足地彎起.父母便帶著他往家的方向緩緩走回。

一邊走著,似乎受不了過於凝重的靜默,蓮馨忍不住開口說話:「媽媽,我還能見到老爺爺師父嗎?」

蓮馨的母親卻久不回答,她父親只得硬著頭皮接下:「馨馨,人走了就走了,逝去的永遠不會再回來,但未來卻不在此打住,未來的路仍是迢迢……」

蓮馨聽不懂,不悅地敲敲囉唆老爹的頭。

「咳,」蓮馨的老爸清清喉嚨,直接給答案:「不會,老爺爺法師走了,妳以後不會再見到他了。」

小蓮馨突然抓住了爸爸的一叢頭髮,細細童音中有一絲難易察覺的緊繃感:「那,爸爸媽媽死掉了,馨馨是不是也見不到你們了?」

這次,在路燈下行走的兩人卻不再說話,安靜到令人發慌的空氣包圍著三人的影子。

小蓮馨握緊了拳頭。

她終於明白,死亡原來比老爺爺師父臉上的那抹笑,還要複雜多了。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