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7

觀察者。蓮馨篇 1-7

這日,天空飄起小雨,微風陣陣,蓮馨的母親帶她去參加老僧人的荼毗法會。

本來以蓮馨母親的想法,是不願意讓小蓮馨看太多生離死別的。但那日從報國寺回來後,蓮馨仍是如往常般,似乎一點也沒受到影響。晚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隔天醒來,向母親問了老爺爺師父遺體的處理方式後,便請求她帶她去老爺爺師父的荼毗法會。

老僧人的在家家屬沒有人出現。寺院裡,老僧人也沒有熟識的僧人,於是除了寺方派來的幾位僧人外,就只有小蓮馨母女來送這最後的一程。

然而死者已矣,生者送的,不過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一份能讓自己安心的心意。

蓮馨的母親對此頗感唏噓,但小蓮馨卻反過來安慰她:「除了我們,大和尚也早就送過老爺爺師父了,老爺爺師父很高興喔,媽媽妳不要難過。」

大和尚?

蓮馨的母親舉目四顧,被派來的三位僧人都是年輕僧人,沒有一位可稱的上老和尚的。不過蓮馨的母親也習慣了她天馬行空的說話方式,小孩子總是會說些大人聽不懂的話。

細雨在法會開始前,停了,變動翻攪的雲捲中也露出一角藍天。

荼毗法會很簡單。

焚化爐前,幾位僧人持著引磬誦唱彌陀經,唱贊子,整個儀式雖是簡樸,卻隱約有種難言的莊嚴氣氛。

塵歸塵,土歸土。
沒有哀聲,卻有朗朗的經誦;沒有哀戚,卻有著超越生死的豁達,彷彿棺木裡只是一尊由土捏成的泥偶,如今又要送回土中。

合著掌,蓮馨安靜地看著棺木前的一把白花。

老僧人沒有留下任何能作為遺照之相片,於是靈台上只擺了一大把盛開的白菊。蓮馨卻覺得,老爺爺師父更像是那菊花的梗,挺直堅韌,自律耿介,在無人的角落開出人眼看不見的燦爛菊花。

整個儀式很快便結束了。

但當抬棺人準備將棺木闔上,抬入焚化所前,蓮馨卻跑了過去。

「等一下!」她張手擋在靈棺之前,不讓他們闔上棺蓋。

抬棺人為難地望著領頭的法師,領頭法師用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對蓮馨的媽媽說道:「就五分鐘,以後別讓小孩這樣亂跑打亂儀式。」

蓮馨的母親羞愧地低頭稱是。

這時小蓮馨已經從旁邊拖了椅子,攀到椅子上頭,墊著腳攀住棺木邊緣。小蓮馨的母親忙過去抱住了她的腰,深恐椅子一滑頑皮的小女兒便會重重地摔上一跤。

蓮馨從口袋中掏出一串佛珠,佛珠表面被磨的黑亮,她小心地探手入棺,將那串佛珠重新放回老爺爺師父放在胸前的手上。

她又從另一邊口袋中掏出手帕,鼓鼓的手帕中包著一大把乾燥的紫藤花瓣。她將手帕一抖,花瓣便落到老僧人的遺體上,但隨著一陣風過卻又被吹走大半,彷彿正如他的人生般,最終還是沒能沾上多少花香,能陪伴他的卻也只有一串不起眼的隨身佛珠罷了。

這樣,也好。

雙手仍是搭在棺木上,小蓮馨抬頭望著天空。雲散了,清晨的陽光毫無分別地灑在眾人身上,不論活著的人或死去的人,平等地分享著日光帶來的暖意。

這時她才注意到一件事。她張開雙掌,做出如捧著灑落手心中陽光的動作。陽光羽毛般地搔著手心,微炙熱的光線懶懶地帶來細細刺痛。

她發現,當她醒著的時候,她的五識都比在夢中時清晰多了。

在夢中,不論在供餐處或是在黑暗的甬道中,她所看到的、聽到的及聞到的,都比醒著時遲緩許多,似乎她在夢中會習慣性地忽略許多細節.就如在三惡道入口無時不在的死亡異味,她卻在清醒時聞到過後,才會去注意到那裡竟充斥著那股異味……

這又是為什麼呢?

蓮馨不解地看著落在手心中的陽光,這個問題誰又能為她解答?



蓮馨慢慢地在巨大的宮殿中走著,避邪嘴裡叼著一朵綻開紅蓮,警覺地守在她身後。

他們的腳步聲在大殿裡發出響亮的迴響。太安靜了,宮殿中充滿了空靈迴響,一路上卻沒能看到任何活物。

宮殿很寬廣,整座宮殿竟全是用有著白玉質感的大理石砌成。巨大需數人圍抱的圓柱有數十丈高,排列整齊地支撐著嵌著玉石的宮頂。宮殿頂端是用墨黑大理石搭成,宛如夜空,無數玉石發出晶亮的光芒,如成千上萬的星辰在銀河中發出閃爍星光。

宮殿中有著長長的照壁,上面用玉石嵌出一幅幅奇異的畫,但蓮馨卻沒有欣賞畫的心情。廣道中,她聽到了細細的哭聲,從宮殿深處傳來,引著她一路不停歇地深入這座龐大宮殿。

終於,在宮殿深處,一扇高廣的黑色木門擋住了去路,微弱哭聲便是從木門後傳出。

蓮馨和避邪交換一眼,小女孩不再遲疑,伸手向黑色木門推去,不管她怎麼用力推木門都如如不動,彷彿生了根般釘在地上。最後,還是避邪用頭抵著門,沉重木門才呀然敞開。

門裡是一間比之前所有殿房都還要巨大的廣殿, 宮殿中央有著長長的玉階,階梯頂端聳立著一座巨大的玉座。

玉座上,小小人兒趴在精緻的玉把手上哭得很是傷心,看身段大小,那人大概和蓮馨差不多大小,不過四五歲的年齡。他趴在玉雕把手上哭的是那樣傷心,便沒有注意到宮殿裡竟來了新的客人。

蓮馨走上玉階,站在玉座之前抬頭望著他,開口問:「你為什麼在哭?有人欺負你嗎?」

被突來的語音一驚,小男孩抬起淚眼模糊的眼,驚得忘了哭泣。

蓮馨傻傻地張著嘴巴,那竟是位漂亮到不像真人的小男孩。

他的頭髮像是沒有星星月亮的黑夜,用金環細細固定在頭頂。他的皮膚就如牛奶一樣白,一層細細的幼毛卻隱隱反射著金黃光澤,他的臉水潤飽滿地就像初夏的蜜桃,他有雙漂亮如鹿眼的大眼睛,扇子般的睫毛微顫著,挺直的鼻,潤澤的唇,小蓮馨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

他纖細的四肢上戴了數對黃金細圈,一動便發出響聲清脆如冰擊。身上斜披著樣式奇異的白絹,鬆鬆地搭在身上,衣角輕飄飄地很是好看。

他呆呆地看了蓮馨及她身後一人高的獸許久,才回過神來,忙在玉座上挺直了背抬高了頭,用一種不屬於他年紀的莊重挺直地端坐著。

來不及了,蓮馨卻暗自偷笑。

若不是蓮馨早看到他傷心哭泣的模樣,她也許會被他高貴驕傲的模樣騙到,乖乖地呆在玉階底下仰望著玉座上的高貴人影,但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妳是我的子民嗎?」

小童張口發出美妙地令人心醉的聲音,他說著奇異的語言,那種語言宛轉地宛若鳥的鳴叫般好聽極了,但蓮馨就是聽得懂他的話語,似乎在此處,語言並不是溝通的要件。

「『我的子民』是什麼?」蓮馨奇問。

「妳不是這個國家的人,」小童恍然大悟,他停了停,冷漠高傲地接著開口:「外來者,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子,妳為何闖入我的宮殿?」

「我迷路了……」蓮馨頓了頓,決定先從最基本的名字開始:「你叫什麼名字?」

小王子驕傲地抬高了頭,悶哼一聲:「妳憑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蓮馨無所謂地聳聳肩,大方地攤攤手:「要不然我先告訴你我的名字吧.」

「我叫蓮馨。」

小王子撇撇嘴:「蓮花的香味嗎?」
他擦擦手指頭,一朵如紙雕般精緻的金色蓮花竟從他指間長出.他施恩般地將手中花丟到蓮馨腳邊。

蓮馨將精緻的金色蓮花拾起,湊到鼻尖時細眉微蹙:「可是,一點也不香.」
她苦笑,而且花也精緻得太假。

她取下避邪嘴裡銜的花,遞給小王子:「挪,這才是真正的蓮花。」

小王子仍是挺著胸高抬著頭,滿臉不屑模樣,但眼角卻忍不住瞄向蓮馨指尖的花。

「好吧,」他終於從蓮馨手中接過花:「既然妳如此誠心的要供養本王子,我就收下了。」

他高抬著驕傲的頭顱,將花放在鼻尖一聞,卻忍不住脫口:「這就是真正的花香嗎?」

「你沒有聞過花香嗎?」蓮馨突然覺得他很可憐。

「誰……誰說的……」他的臉上露出惱羞成怒的紅暈:「本……本王子當然有看過真正的花,也有聞過真正的花香……皇宮外面的草地上到處都開著蓮花,蓮花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花……」

尊貴的王子,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你從來沒有出過這座宮殿嗎?」蓮馨同情地問道。

「我可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王,我當然不能離開宮殿。」他理所當然地這樣回答。

「好吧,」蓮馨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卻問:「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叫什麼?」

「這可是禮貌喔。」蓮馨這樣提醒他。

王子果是激不得的個性,他清清嗓子,開口道:「本王子的名字是……」

他用如黃鷅般的童音念了一個單詞,那個字千折百轉好聽極了,但蓮馨卻聽不懂他的話語。

蓮馨搖頭。

這次小王子卻低下了頭,放輕了音量,用一種遙遠的語氣說話:「這是我父王給我的名字,是一本由遙遠國度而來的經文之開端……」

「父王說,這個名字有很強大的力量,可以保護我,只要說出來便能驅逐所有邪惡與黑暗……」他平揮著手,做個消滅一切的手勢。

「這篇經文是這樣開始的……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裡……」

「你叫做如是!」蓮馨恍然:「好奇怪的名字呀!」

如是王子大怒:「你竟敢說我父王給我的名字很怪,妳……妳……」

他氣的滿臉脹紅,眼淚在眼中打轉著,蓮馨忙低聲道歉。

如是王子用力地瞪了她一眼,卻扁了扁嘴,哇地趴在冰冷的玉扶手上哭泣。

「父王……父王不要如是了……」

「父王不要我了,他走了。」

他的哭聲也還是好聽地像夜鶯啼叫。事實上,蓮馨覺得他的哭聲像是故事中,被玫瑰刺穿胸膛的夜鶯的叫聲,美麗到有些恐怖。

原來他剛失去了他的父王,那也不能怪他那麼愛哭了,蓮馨同情地拍拍他的手背。

如是王子的哭聲緩了下來,他緩緩停下哭聲,胡亂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然後又高抬著頭顱,彆扭地將頭側向一邊,清清喉嚨:「外來者,妳出去後什麼都不能亂說,知道嗎。」

「嗯,」蓮馨無所謂地點點頭,問他道:「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這個宮殿是這樣的清冷空洞,彷彿是一個精美巨大的鳥籠一樣,藏著一隻驕傲又彆扭的小小鳥兒。蓮馨覺得他真的很可憐。

「以前父王還在的時候,這是父王的宮殿,現在則是我的宮殿。有時候,大祭司和巫女會過來,告訴我要怎麼祈禱……怎麼當王……」

如是王子扁扁嘴,語音又嗚咽起來:「可是我不想當王,我只想要父王回來……」

蓮馨忙開口阻住他又即將潰堤的淚水:「山下很漂亮,你要不要出去看看?我們一起出去曬太陽。」

如是王子搖頭:「我不能出去,在得到神諭之前我不能離開。」

「誰說的?你有腳,為什麼不能離開?」

他縮了縮頸子,有些恐懼地小聲說道:「大祭司。」

「而且,我不能走,再兩天我就要接下我父王留下的權炳,成為這個國家的王……」說這話時,如是王子的臉上如籠罩了一層明光般,耀眼地令人難以直視:「我的父王是位真正的神王,我不能污染他的榮耀,我一定也要成為神王,榮耀我父王給我取的名字。」

蓮馨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臉上的明光是那樣的耀眼,彷彿昭示著他將走的路是如此的重要。

這時,避邪突然警覺地望著黑色木門,低低發出警告般的咕嚕聲。

咚咚咚地,外頭響起沉重腳步聲,聽起來像是一行人正浩浩蕩蕩地往此殿行來。

「是大祭司!」

如是王子一驚,很快地跳下玉座,抓著蓮馨的手就往殿後跑去,避邪緊緊地跟在雙手交握著的孩童身後。

在推開兩扇門後,他們來到一座平臺上,如是王子急急地指著雪山的另一頭:「妳的豼貅獸可以沿著雪山西邊的岩石下去,到了底下可能有人能為你們指路,快去!」

蓮馨躍上避邪的背上,才剛抓緊一撮白毛,避邪大掌一跨便高高地躍出平臺,往雪山外的深谷落下。一轉頭,她只來的及看到他的身影在遠方化為很小的白點,在廣大宮殿上是那麼纖小那麼的孤獨。

「再見。」

蓮馨對著漸漸隱在雲霧中的雪山宮殿揮揮手,做著無聲告別。

亂石崩雲,雪白的獸駝著小小人兒在陡峭山崖上飛快地竄下,速度幾如飛鳥般迅捷。避邪一躍便是百尺,重重地落在崖石上頭,一施力便又遠遠地竄出,往更深的崖底落下。

蓮馨只能緊緊地抱著避邪的脖子。在這樣的速度中她什麼都看不見,亂髮飛撲在蒼白小臉上,她又騰不出手將頭髮撥開,便只能半閉著眼睛,咬著牙不讓尖叫從唇間溢出。隱隱約約,眼角有涼涼的風打著她的側臉,瞇著眼,避邪似乎長出了透明的翅膀,在身旁上下煽動著,讓牠落下的速度更快了。

避邪就這樣展著寬大的薄翅,踏著山壁上突出的岩,飛快地往山腳躍落,上頭的小女孩只能緊閉著眼,用盡全力讓自己不被甩下。

但雪山實在太高了。

即使以這樣的速度急落直下,他們還是到了黃昏才落到平地上。

寒氣從空曠無植被的地表刮過,即將隱到山後的火輪將大地染上溫暖橘紅,那光芒卻沒帶給蓮馨多少溫度,反讓她在避邪的白毛中埋得更深了。

暖光,那是落日前的假象,欺騙的是疲倦的視覺。

小蓮馨累得伏在避邪身上沉睡過去。

避邪也抖抖滿身疲憊,就在一處風不可及的山凹中蜷著身子依著小蓮馨,淺淺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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